一部爱意浓浓、喜感满满的舞剧佳作

聚焦文化遗产的舞剧(笔者称之为“遗产舞剧”)正在成为一道亮丽的文化景观:广东的《英歌》、四川的《蜀道》、湖北的《乐和长歌》、浙江的《一扇百年》、重庆的《天下大足》等,无不如是。2013年,北京故宫馆藏“孩儿枕”被《国家人文历史》评为九大“镇国之宝”之一,因为这个定窑瓷枕是宋代陶瓷工艺的巅峰之作。今年3月,由中国东方演艺集团与河北省曲阳县人民政府共同创演的舞剧《孩儿枕·家和兴》,入围第十四届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评奖终评,成为一部爱意浓浓、喜感满满的舞剧佳作。

从定窑瓷枕绽放出的一朵舞剧新葩

民族特色鲜明的音乐开启了舞剧的前奏,强劲的唢呐声在乐音中昂扬而起。屏幕上皮影人物的动态形象间,陆续叠映出该剧的主创:艺术总监赵铁春、李丽,总导演靳苗苗,编剧许锐,作曲谢鹏,舞美设计丁丁,灯光设计贾鹏飞,多媒体设计杜少鹏,服装设计王彦,造型设计孙艾娜,以及执行导演武宁、武帅和马琼。幕启后,上场门一侧前区背身箕踞着一位通体银白的舞者,而对角线那端的下场门一侧后区,是古时市民装束的人群。天幕上如同宋版刻本的文字是:“宋代年间,定瓷兴盛。相传传世之作,皆有瓷灵附身。”当通体银白的舞者打着哈欠、伸开懒腰,当他如提线木偶般转身舞动起来,我们便明白这是附身“传世之作”的瓷灵。从瓷灵在序幕中率先“亮相”来看,我们也大致明白瓷灵是舞剧叙事的“戏眼”所在。场刊上“剧情梗概”写道:“宋天圣三年(1025年),有瓷灵降世,游历人间。偶遇制瓷工匠曲三杰和督窑官之女谢白花,感其情真意切,暗引红线促成姻缘。二人婚后久盼子嗣,瓷灵引百子嬉戏入梦,白花心有所感,画枕示形。三杰倾心血烧制,瓷灵日夜相伴。‘孩儿枕’浴火而生。夫妇二人也喜得一子,宅院欢融,家和美满。瓷灵找到了归宿,虽眷恋不舍,依然化入枕中。自此稚子宛然,流传后世,永守挚爱,生生不息。”作为民间传说的“瓷枕祈子”,传说的发源地正是河北曲阳。“孩儿枕”枕身塑成俯卧男童,背为枕面,曲肱枕首;右手持绣球,双足交叠上翘,神态天真灵动。因为是“定窑瓷枕”,“孩儿枕”又被称为“定瓷娃娃”,赋予了“定赐娃娃”的祥瑞寓意,成为民间求子的象征。

正冥想间,天幕上又出现了如同宋版刻本的文字:“第一回:《善瓷灵降世寻因缘,烧瓷郎遇见窑官女》”,场刊上对应的文字是:“宋天圣三年,有瓷灵降世,在人间游历寻找归宿。制瓷工匠曲三杰在闹市遇见恶霸,督窑官之女谢白花操棍相助。瓷灵居中牵红线,二人生出情愫。”或许是为着增添“遗产舞剧”的古香古色,该剧运用了“章回体”的结构。在笔者的记忆中,“章回体”结构首先出现在舞剧《小刀会》中,主创白水自言是“采用章回小说的形式,使它有头有尾,上下连贯”。舞剧的“第一回”连贯着“序幕”,是那些市民装束的人群且舞且行来,霎那间“冀东地秧歌”浓郁的风味弥漫开来:最为“吸睛”的是舞者肩部的动态,在端肩、错肩、绕肩、抖肩、转肩、扯肩中营造出悠长的市井烟火气;与之相关,舞者胯部的提、掀、坐、转、绕、拧、撅、错、揉等动态,也营造出一种浓郁的安居喜悦感,在丁大火烧、武家汤包、李记胭脂以及茶庄、染坊等招牌的街景中,凸显出舞剧的历史感和地域风,应该说也奠定了舞剧的叙述风格和表意风采。正是在这种烟火气和喜悦感中,舞剧的女主和男主先后临场——男主曲三杰手托瓷罐亮明身份本在情理之中,手持哨棒出场的女主谢白花却在意料之外。看着瓷灵忙不迭地在两人之间往来穿梭,知道他是在寻找自己的附身之所——这首先便要使组成这个“家”的二人“生成情愫”……

由喜感满满的市井烟火聚焦爱意浓浓的“男欢女喜”

既然是取“章回体”结构,该剧也屡屡借鉴传统戏曲的表现手法:一是在整体构成中以“虚”的瓷灵来建构“实”的人物关系,并进一步推进关系人物的情思盼念和行为追求;二是在具体事象中以“四小龙套”的程式来安顿细节设置,形成“以舞带戏”的叙述理念。在谢白花、曲三杰分别亮相后,出现了一段“四小龙套”构成的喜、怒、哀、乐四人舞,这段“众生相”的象征之舞明显从“冀东地秧歌”之丑角化出,却是以这种“情态感”来带出“戏剧性”。在前述市民群舞逆时针绕行中,一名制瓷工匠推着工坊的独轮车随行其间,然后与曲三杰等另外三名工匠聚合一起,似在点题所谓的“定瓷兴盛”。当工匠们在推销产品时,突然出现了几名恶霸,恣意抢夺;血气方刚的曲三杰自然不肯退让,一场冲突由此而起;正在闹市赏玩的谢白花路见不平、挥棒相助,以一敌众显出女杰本色。当然,这场有惊无险的较量只是“因情设戏”——为三杰、白花提供相识的机缘。瓷灵穿梭其间,竟将三杰护着的瓷罐转移到愣神的白花手中……偌大的舞台此时成为两人的“心理时空”,市井民众纷纷隐去,只有三杰、白花就着喻指工坊的那辆独轮车展开了一见钟情的双人舞——由喜感满满的市井烟火聚焦爱意浓浓的“男欢女喜”,在此间三杰郑重地将瓷罐赠予白花。虽说是两人的“心理时空”,但其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瓷灵此时竟然引来一群“彩蝶”萦绕——这个有点类似从闽南民间舞“采茶扑蝶”中点化而来的舞段,在营造“爱意浓浓”的氛围之时,也象征着两人的“比翼双飞”。在下场门一侧前区的小吃排档前,三杰与白花正卿卿我我、甜甜蜜蜜,只见督窑官谢父与夫人寻女而来,从众人张伞缓行来看,此时已是风雨交加。谢父拽过女儿白花,并阻止近前来解释的三杰,白花将自己的绢帕悄悄递给三杰,既为自己的一往情深、也为舞剧叙事的“后会有期”留下丝连。

“第二回:《有情人日夜心牵挂,痴情郎赢得俏新娘》”出现在天幕上。场刊上的提示是:“两人分别后日思夜想,心里都是对方模样。曲三杰精心烧制瓷器作为彩礼,前去谢府提亲。瓷灵暗中相助,曲三杰在‘投壶’比赛中胜出,抱得美人归!”这一回的场景先是制瓷工坊。幕启后仍是一名工匠推着独轮车上场,工坊内有若干工作台,有人揉泥、有人捏坯、有人刻线。曲三杰来到工坊,回想起市集上被恶霸袭扰的“因祸得福”,而那“开心时刻”却又恍如过眼烟云,再看白花留下的绢帕不免挂肚牵肠。众工匠有知其情者摆出小桌,大碗端酒邀其畅饮,三杰一碗下肚后掏出绢帕“想入非非”。此时的舞台是两个表演空间交互呈现:下场门一侧前区是众工匠与曲三杰边饮边逗,有人将绢帕遮面以示新娘过门,继而有人双手“比心”、有人捧腹“怀孕”、有人双臂“抱娃”,颇有“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意味。再看上场门一侧后区,应该是曲三杰心理空间:先是有剧中设置的两名“长舌妇”在道听途说,继而是白花“一人两娃”(背一抱一),再而是若干少女舞着绢帕牵动着三杰深深的思念!三杰仿佛灵魂出窍般地走向自己的“心理空间”,在一幅窗棂前凝视着窗后如白花的“剪影”;似乎无处不在的瓷灵此时现身,如偶人般动作的三杰似乎受瓷灵操控。其实在笔者看来,这瓷灵本就是杰出工匠的心智所化,是曲三杰长年累月捏坯塑瓷的精魂所系。瓷灵将满是醉意的三杰安顿在条凳上,用绢帕遮盖在他头上,然后尽情地起舞——酣睡的三杰与畅舞的瓷灵仿佛让观众产生一种联想,瓷灵的“超然”正是三杰“实然”的超越。还是在第二回中,场景切换到督窑官家中。谢母、谢父轮番上阵劝说白花“女大当嫁”,但白花指着三杰相赠的瓷罐,执拗地表示非此人不嫁。无奈的谢父心生一计,决定以“投壶之戏”招婿。这有点像壮族的“抛绣球”选郎,只是后者看女子的眼力和准星,前者主动性在于男方的信心和定力。喜乐声荡然而起,一幕的喜、怒、哀、乐作为“众生相”来凑趣添兴;众工匠忙不迭地帮衬着三杰,只是携带的“喜礼”—— 一瓷罐一提盒显得有些寒酸。谢家以丰厚的陪嫁显示“招婿”的隆重,白花见到自鸣得意的三杰,故作嗔怒地让其休得妄想。谢府内谢父手持“心箭”,宣布“投壶”之规,喜、怒、哀、乐“众生相”争抢“先机”,只是个个的“心箭”纷纷坠落壶外。轮到三杰临场,瓷灵暗中助力,将三杰的“心箭”妥妥地射入壶中——瞬间全场“定格”,谢父谢母满脸惊愕,白花却满心欢喜。瓷灵捧着“同心结”,导出“招婿”的队伍,喜乐吹打中三杰被披上新郎礼服,接着便是与白花共行“三拜”之礼……瓷灵来到台沿招呼观众鼓掌,让观众如“吃瓜”群众般沉浸其间。天幕的文字此时却卖个关子:“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既表现“遗产的形象”,更表现“遗产的蕴意和精神”

中场休息后是“第三回:《茫茫然心牵盼子嗣,意绵绵共制孩儿枕》”。场刊提示道:“成亲之后二人情深意浓,谢白花心心念念,期盼子嗣。瓷灵引百子嬉戏入梦,白花醒来画下孩童样子。瓷灵点醒曲三杰,倾尽心血为妻子烧制‘孩儿枕’。”舞台上三杰推着独轮车上场,车上坐着白花。这辆独轮车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隐隐觉得具有某种象征意味,但或许也只是三杰和他的制瓷工坊的标配。两人回到家中,白花撒谷喂鸡,三杰摇晃拨浪鼓逗乐,逐渐形成了一段爱意浓浓的双人舞……此时,瓷灵在上场门一侧后区的高凳上凝注。白花流露出久未“结珠”的伤感,不经意间碰碎了两人间作为爱情信物的瓷罐,似在流露心中的怨气。舞台后区穿场而过踩跷的两位老者,应该是传说中专司“送子”的床公床母。乐池盖板逐渐升起,在瓷灵的引导下,出现了一众戴着“虎头帽”的舞者,相互追逐,互相打闹,稚气洋溢,趣味盎然,俨然一幅天真活泼的“百子嬉戏图”。作为这一“回”尽情挥洒的舞段,“嬉戏图”其实是正在伏案小憩的白花的“白日梦”,其中的瓷灵格外令她心仪——此时的瓷灵就俯卧在白花小憩的案前,曲肱枕首、交足上翘一如“孩儿枕”的原型。白花在梦中跪地合掌相求,从瓷灵处取过“虎头帽”,如抱婴般怀“帽”而舞,在一溜精彩的“圆场步”中流露出内心的“求子心切”。瓷灵此时以白花的心象融入其中,三杰亦来到身旁——他从身背瓷灵到牵手白花,形成了一段别具态势的三人舞……醒来后的白花怅然若失,对出现在身旁的三杰勾描梦中所见——天幕将这关键的细节投放出来,一幅线条勾勒的“孩儿枕”赫然在目。于是,白花与三杰一起揉泥、捏坯,形成了一段更具亲和力的双人舞;“双人舞”周旁出现了愈来愈多的白衣女子,感觉是定瓷“白泥”的拟人化,在盈盈“人气”中强化着浓浓“爱意”。场景切换到制瓷工坊,乐池盖板再次升起,板上一字排开五张工作台,三杰居中带领其他工匠按白花的梦中所见精心施工,捶泥揉泥后捏坯塑型,终于创制出“孩儿枕”泥坯。此时众工匠面向天幕而跪,为泥坯入窑烧制而祈愿。后区是窑火灿灿,前区是匠心念念,待到开窑出瓷,三杰、白花捧出“孩儿枕”,三杰欣然高举瓷枕,众工匠围聚相庆;白花取出“虎头帽”,与瓷灵(也是她心中所求之子)谐舞共情。十余位女舞者流动而至,串联其中的瓷灵一并祈愿着“孩儿枕”的灵性!

接踵而至的第四回是《枕边人相惜终有喜,善瓷灵归位家和兴》。场刊上写的是:“‘孩儿枕’横空出世,谢白花感动不已,不久即喜得子嗣。喜庆中瓷灵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依依惜别化入‘孩儿枕’中,成就传世之作,永守家和兴旺。”从舞剧的叙事内涵来看,这个“第四回”应该是“尾声”。场景设定是督窑官家中,谢父、谢母得知白花生子、谢门添丁,心花怒放、喜笑颜开。白花、三杰来到府中,一个将白胖小子递给谢母,一个将“孩儿枕”呈于谢父—— 一家人抱“枕”思“娃”、睹“娃”念“枕”,视瓷枕为“送子”吉物,供奉有加。场景切换到制瓷工坊内,谢父作为督窑官与曲三杰一起来到工坊,工坊内众工匠赞叹瓷枕“灵验”,视为“神物”。谢父、三杰与众工匠欢舞,将“孩儿枕”奉为定瓷杰作,要让其世代传扬……众人隐退到舞台后区,空寂的舞台只留下孤寂的瓷灵,他的舞动有些怅然、有些惑然、也有些茫然。此时,一支深情演唱的歌曲仿佛从天际飘来:“一枕千年,一世爱恋!一梦无眠,心心念念。一眼魂牵,刹那之间,与你相见,无悔无怨……”歌声中,瓷灵飘忽着来到白花的身边,制瓷工坊的场景中又出现了翩飞的“彩蝶”;白花似乎想抱住心心念念的瓷灵,而瓷灵却从她的臂弯中潇洒离去,深情的歌曲再度飘来:“一见因缘,一生挂念,真情人间,无际无边。一枕千年,一梦无眠,与你相见,无悔无怨……”爆竹声、烟花声此起彼伏,贺喜声、道福声迎来送往,舞台中央的条案上供奉着“定赐娃娃”的“孩儿枕”,案前是曲肱枕首、交足上翘、与“孩儿枕”如影随形的瓷灵——更确切地说,是瓷灵赋予“孩儿枕”以灵性,而充溢着灵性的“孩儿枕”其实就是曲三杰等一代制瓷工匠呕心沥血的探索与追求。由此联想到一位学人的主张:作为一种现象的“遗产舞剧”,其成功的艺术表现不仅要写出遗产的形象,更要写出遗产的蕴意与精神。遗产的蕴意与精神,既存在于千百年的沧桑岁月中,存在于世代中华儿女与民族遗产共生的丰富生活中,存在于它们与世界的交往互动中,更存在于新时代人们对它们的塑造中。在笔者看来,民族舞剧《孩儿枕·家和兴》正是一部既写出了文化遗产的形象,更写出了文化遗产的蕴意和精神的作品。唯此,它才成为了一部爱意浓浓、喜感满满的舞剧佳作!

作者系国家大剧院艺术专家委员会顾问、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

本文图片均为舞剧《孩儿枕·家和兴》剧照 中国东方演艺集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