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中国影坛生机勃勃，题材日趋广泛，创作形态越来越丰富。与此同时，中国电影市场迅猛发展，工业化制作体系加速形成。2024年，中国市场以425.02亿元人民币票房的出色成绩占全球票房的21.36%，并且影院和银幕数量也在持续增长，全国影院达13210家，银幕数超过9万块，稳居世界首位。其中，动画的贡献今非昔比。
◆东方美学的创新展现
在当代中国电影快速发展、走向世界的进程中，中国动画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不仅在票房上屡获丰收，而且给广大观众带来全新的文化体验。诸多中国动画电影佳作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人类共同情感主题有机融合，形成了独特的东方叙事。事实上，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万氏兄弟制作的中国第一部有声动画《骆驼献舞》和第一部动画长片《铁扇公主》就极具表现力和感染力，显示了当时中国国产动画艺术的高度。然而，在此后的演变发展中，中国动画并没有延续自身的优势，占据世界动画银幕的主阵地。
21世纪第二个10年，经过悠长的积累、汲取和创新，当代中国动画迅速发力，诞生了一系列重要作品。它们以高质量的制作和富有深度的文化内涵，打破文化壁垒，推动中国动画走向了全球。特别是今年，《哪吒之魔童闹海》以“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迈姿态，再次点燃了大众对中国动画电影的热情，取得票房和口碑的巨大丰收。截至目前，《哪吒之魔童闹海》全球票房已超158亿元，进入全球动画电影的票房榜首，在全球影史票房榜中也进入了第五名，创造了中国和亚洲电影的奇迹。
审视近些年来中国动画不断拓展所取得的惊人成绩，我们看到，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弘扬，可以说是中国动画在文化、技术、叙事等层面实现全面突破的关键。也即是说，正是在保持民族特色的同时，努力在艺术创作实践中彰显文化底色，才使中国动画赢得了更多国人、更多国际观众的共鸣。
当代中国动画精良的制作水准，的确是取得票房胜利的重要因素。大量的特效镜头和美轮美奂的场景渲染，其精细度都是极高的。《哪吒之魔童闹海》中，特效镜头近2000个，镜头制作每一帧都追求极致完美。如电影中的土拨鼠小妖群像没有采取复制和粘贴手法，每一个都是精心构思和制作的，而“洪流对战”场景经过40多轮的迭代调整，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但这些都不是作品成功的最根本原因。在笔者看来，《哪吒之魔童闹海》成功的最根本原因在于作品拥有强大的IP基础和全新的文化观念，因此可以说其“爆款化”呈现是东方美学创新展现的成果。
随着当下文艺工作者文化自觉与自信的不断提升，当代中国动画艺术实践者视多彩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资源为灵感宝库，对其进行积极的研究和发掘。比如从先秦的《山海经》《穆天子传》，到汉朝的《淮南子》《搜神记》，再到唐代传奇和明清小说《封神演义》等，中国神话文学和传奇文学庞大的体系，为中国动画提供了丰富的人文内涵，也提供了极饱满的奇幻元素。这使得当代中国动画能在广大的历史和神话场域找到丰富的题材来源，形成独特的故事载体。当这些优秀的文化IP既植根于本土历史与传说，又能引发人类情感共鸣，其强烈感染力便油然而生。
比如追光动画出品的《新神榜：杨戬》，勾勒了中国传统哲学“万物周而复始，盛极必衰”的观念。故事中主人公杨戬封神是在商朝末年。其时，玄鸟的出现标志着新世界的到来。当利益阶层反对玄鸟，杨戬则以释放玄鸟、不破不立的理念彰显他对历史正义的坚守。由此，影片成功地传达出东方哲学万物循环和新旧更替的不可逆性。通过道家思辨哲学，影片鲜活地完成了杨戬在权力、命运和自由之间挣扎的个体性格的刻画，同时也是对儒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责任意识高度而精准的演绎。
同样，追光动画之“新文化”系列的代表作《长安三万里》，内蕴深厚，美轮美奂。电影中的长安是疆域辽阔的家国隐喻，电影中跃动在“万里江山图”上的人物——高适、李白、王维等都以诗名、诗情、诗怀著称，代表了悠长的中华文化的精髓和要义。影片编导者在虚拟而厚重的“历史”帷幕上，在人们耳熟能详的诗歌名作诵读中，通过李白的豪放不羁、高适的进取有为以及郭子仪的重情重义等，在其彼此交往的生动陈述中，于个体精神层面具象展现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与百般韵味。《长安三万里》所说的是诗人与国家的故事。故事当然是虚构的，但其与历史密切相关，也与故土文化和深受这种文化滋养熏陶的诗人相关。唯其真切的困顿、唯其自然的浪迹天涯、唯其鲜活的进退成败，这般娓娓道来，我们才恍然于浓郁的文化中感悟生命的光彩，赞叹“达则兼济天下”的胸怀与豪迈。
显然，当代中国动画以鲜明的性格和独特的故事吸引了广泛的关注。其精彩场景都包含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细腻情感的强调和对深远文化韵味的表达。通过角色塑造和叙事结构，当代动画传达出中华文化深厚的底蕴，如儒、释、道、墨、法、兵等思想。《哪吒之魔童闹海》有儒家的仁爱，有道家的思辨，有兵家的制约，有法家的变法，还有墨家的反抗。影片中哪吒与父母的亲情表现，彰显的是儒家倡导的仁爱和忠孝等价值观。殷夫人母子无畏相拥的叙事背后是仁爱的普遍价值。哪吒高喊“若天地不容，我便扭转这乾坤”，显然透露着自由意志对法家变法思想的拥趸和升华，而仙魔大战则在激烈的博弈中充满对孙子兵法“兵者诡道”的视觉演绎。哪吒、敖丙痛打无量仙翁的动作则是对墨家“非命”思想的诠释。
◆文化基因的当代表达
与传统文化底蕴的透彻传达相呼应，当代中国动画极其注重运用高精度建模、数字特效和AI动画技术，赋予传统文化内容极其生动的样貌，从而使技术赋能作为重要的弘扬传统文化手段而带给观众丰富多样的视觉奇观。
这种借助现代化的艺术手法、推演中国古代神话故事的方法，可以说有效重拾了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赋予动画电影民族化与现代化的表意能量。比如《白蛇：缘起》采用高精软件表现青绿山水，让《千里江山图》的静态美学，瞬间变得生动无比，充满动态的张力。比如《深海》通过粒子水墨技术的创造，改变动画场景的质感，展现出宣纸的独特肌理，从而赋予水墨动画更多的可能性。而《大鱼海棠》则在3D建模技术支撑下，生动再现了福建土楼、海洋动物等场景和物象。细细去看，中国动画的许多作品，紧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借助独特的视觉奇效，揭示丰富的情感层次，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视听符号转译显现出别样的美学魅力。可以说，传统绘画如宋代山水画，以及大量鎏金、琥珀、朱砂红等色彩，在电影中都得到运用。比如建筑造型、走势、结构关系的借鉴，使《哪吒之魔童闹海》中的许多场景令人目不暇接。而对传统音乐巧妙的改造，以唢呐、天津曲艺的小调、侗族大歌、蒙古族呼麦等音乐元素，渲染氛围，融入影片叙事过程，也使观众感受到深厚的文化气息与审美愉悦。
《新神榜：杨戬》在营造与故事相辅相成的东方意境时，特别重视传统文化符码的视觉效用。电影对蓬莱、方壶、瀛洲三大仙岛的勾画和重现，处处透露着传统设计元素，特别是对魏晋时期房屋风格的借鉴。蓬莱被设计成雕梁画栋、鳞次栉比的富丽空间，金碧辉煌。瀛洲仙岛的沙漠绿洲、亭台楼阁，显然来自敦煌月牙湖触发的灵感。它们以鲜明的符号性，舒展着历史的韵味和纯粹的东方建筑美与意境美，将观众带入浓郁的历史文化场景中。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当代中国动画并不把借用传统文化元素当作根本法宝，而是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哲学思想和表意形态上，发掘其内在价值，立足于当代中国，进行文化基因的当代化表达。由此，通过对传统文化的挖掘，找到符合当代观众审美需求的题旨和要素，实现与当下观众的精神对话。这些艺术实践突破“复古”，完成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转化，显然深化了人文精神的价值美学，也推动当代动画走向观众的心灵深处。
这种由恪守到创新的转化，是中国动画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极具价值感之处。《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之魔童闹海》对传统的“魔”予以解构，使得传统哪吒变成了一个现代哪吒，并借之完成了个体命运抗争的象征和深层隐喻。影片中那个其貌不扬的哪吒，被赋予了更真挚动人的真实灵肉，赢得了人们广泛的喜爱。哪吒的反抗，不单单是一种自由意志的张扬，更是对世界秩序中存在的不公的否定，也让观众从中获得了多维思考。
总之，当代中国动画深得海内外观众喜爱，缘于其在文化弘扬上显现了独具特色的叙事智慧和艺术表现才干。而所有这些对于当代电影和当代艺术的创作，无疑具有深刻的启示性。我们期待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滋养之下，走向世界的中国电影、中国文艺更具精神光彩，更富美学张力。
作者系山东大学特聘教授、山东大学中国影视文体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