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我们已身处一个触目皆“景”、众声喧哗的全民影像时代。当几乎所有的经典影视作品在网络空间济济一堂,当四面八方的短视频流如瀑布般滚屏而下,留给当下专业影视创作者的创作空间便已局促。新大众文艺生产与传播的语境既然赋“权”于大众,那么社会与大众理所当然地对影视创作提出了更高要求。最近,一批彰显文艺生产力的“现象级”作品脱颖而出。《西北岁月》《志愿军:存亡之战》在革命历史题材领域的拓展,《哪吒之魔童闹海》在中国动画电影史上创造的奇迹,《我的阿勒泰》在剧集创作中带来的清新气息,乃至风行于世的游戏《黑神话:悟空》呈现出的虚拟影像奇观,都让人们看到了新大众文艺蓬勃发展背景下,影视精品化创作的“新”气象。
“新”在于题材领域的“陌生化”开拓。中国历史文明之浩瀚无垠,革命历史图景之宏伟壮阔,当下社会生活之浪潮澎湃,为文艺工作者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创作素材。比如电视剧《西北岁月》第一次在荧屏上全景展现了从1927年到1952年期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坚韧不拔的西北革命斗争史,揭示了陕甘革命根据地在中国革命史上的重要意义;影片《志愿军:存亡之战》第一次将镜头聚焦抗美援朝战争中的铁原阻击战,将这场壮怀激烈、可歌可泣的战役完整重现于银幕之上。此外,近年来《觉醒年代》《跨过鸭绿江》《长津湖》《太行山上》《觅渡》等革命历史题材影视剧都在不同程度上实现了题材“陌生化”开拓。这些作品凭借准确的历史事实还原与红色精神提炼,凭借真实的人物塑造与生动的细节传达,可以极大程度补充和丰富受众从历史教科书上获得的线条式、框架式认知。
“第一次”并非一个绝对化的概念。有的故事可以常讲常新,比如从《大圣归来》开始,中国动画电影就开始对许多中华优秀传统故事进行现代改造。哪吒形象在中国民间早已声名赫赫,但《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之魔童闹海》两部影片还是前后接力,给老百姓带来了一个踏着风火轮闯出一片新世界的英雄少年;白蛇传说也是家喻户晓、深入人心的神话故事,但追光动画的《白蛇:缘起》《白蛇Ⅱ:青蛇劫起》《白蛇:浮生》仍然将故事讲得潇潇洒洒、起伏有致。有些题材也可以进一步开掘,比如关于大运河或者运河人家的题材,影视剧创作此前也有涉及,但电视剧《北上》却全局性地将运河时空与人们的生活、命运相联结,形成了以运河为中心意象的戏剧叙事。
“新”在于文化样态的“融合态”表达。文化潮流、文化风格的交互运动有如江河湖海的水系互通,优秀的影视作品总是善于融合不同形态的文化元素,进而建立、夯实最广泛的受众基础。从文化融合视角看,《哪吒之魔童闹海》的成功,一方面是传统与现代的交汇,哪吒故事的传统原型架构并未被改弦易辙,但主人公“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勇气与“我便踏出一条路”的探索却分明蕴含着现代精神;另一方面是影片视觉呈现与剧情中游戏设置的联结,恢宏瑰丽的奇幻世界尽展中国动画的技术表现力,但其故事内核却又是最直截了当的“过关斩将”之游戏模式。与之相映成辉的是《黑神话:悟空》,它虽然是一款单机游戏,可当玩家们身临嵯峨迤逦的西游神话世界时,又仿佛是在观看一部在历史、文学、自然中穿梭往来的“景观”电影;当玩家们将自己化身大圣一路征战的过程录屏、剪辑及分享后,形态各异的游戏“电影”又进一步打开了影游融合的想象空间。
“融合态”影视作品呼应着当下技术飞跃带来的文化生产力,也呼应着网络世界中相对独立而又彼此联通的文化圈落。因此,优秀的影视剧一定是在传播意义上具备文化“破圈”可能的作品。比如电视剧《觉醒年代》能够让革命先辈的事迹穿过岁月长空唤起年轻人的普遍共鸣,很大程度是因为那些战斗着、奉献着、牺牲着的青春身影。综艺节目《唐宫夜宴》、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微短剧《逃出大英博物馆》等作品尽管在影像表现形式上殊异,却无一例外地都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赋予了活泼的青年文化色彩。电视剧《人世间》《繁花》等作品不仅在故事内容上打破了代际文化的区隔,也在青年人打卡“光字片”“黄河路”的热潮中展示着文旅融合的想象力。
“新”在于艺术形式的“反常规”突破。文无定法、形无定制,影视技术跃进的助力,文艺传播边界的消失,新大众文艺创作的灵感,都推动着传统的影视作品形式不断发生变化。以《我的阿勒泰》为例,其有两个方向的形式创新:一是该剧改编自李娟的散文集,因此视听语言也呈现出不合戏剧“常理”的散文化,宁静的草原与朴素的人物,溪流的吟唱与羊群的游走,镜头中的一切都显得恬淡从容。二是该剧是只有8集的短剧集——很难用电视剧或网络剧的传统概念来廓定它,却依旧可以在央视一套播放,给予观众耳目一新的清新景象。与《我的阿勒泰》相类似,近年来国产剧集的创新可谓百花齐放,《开端》的时间循环嵌套式结构,《长安十二时辰》叙事时间超过故事时间的时空汇集,《繁花》中隐喻式的声光色影铺排,《平原上的摩西》中长镜头的冷静观察,既打破了受众对于电视剧美学的习惯认知,又在受众的欢迎中确立了新的审美认同。
“反常规”的成功正是建立在大众审美心理变化的土壤上。今天,大众是文艺的受众,也是文艺的生产者。新大众文艺既构成了全民影像时代的基础内容,又以其广泛的影响力悄然改变着“专业”影视作品的风貌。除了《我的阿勒泰》这样的短剧集,还有《石头开花》《在一起》等单元剧,《我和我的祖国》《我和我的家乡》等集锦式电影,以及正在朝精品化方向发展的微短剧,都体现了大众对于精炼短故事更加适应的审美心理变化。再如“封神”“哪吒”“白蛇”“熊出没”“雄狮少年”“唐探”等系列IP电影,都已经或正在逐步形成自己的故事宇宙。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故事宇宙并不是创作者的专属,而是一个开放地吸引所有受众共同参与并容许所有受众不断扩展的想象共同体。
向新而行,是大时代的跃动姿态,也是影视产业的发展方向。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集体精神需求,也需要优秀的乃至伟大的文艺作品成为与时代同行的镜像。全民影像时代的积极意义就在于,其可以让创作者与接受者成为同频共振、心灵契合的同盟军。大众的生活、大众的想象、大众的创造,也正在成为文艺创作的创新动力之源。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江苏高校戏剧与影视学科联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