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艺作品里常有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之说,意即此两种仇恨没有退让与调和的余地。因此,“父仇必报”是子女的家族责任和尊严所在,古代社会通常也据此评价后辈的人生价值。然而,作为家族里的个人,要成为一个社会人,是否还可以有更高的生命境界、更大的人生价值呢?日前,由湖北省戏曲艺术剧院黄梅戏剧团在第十届中国(安庆)黄梅戏艺术节上演出的黄梅戏《女国医》(李莉、章楚吟编剧,程丞主演)给出肯定的回答。
该剧讲述汉代“女国医”义妁为白父冤冒死进宫追查真相,而当真相即将浮出水面时又陡然放弃,转而遵从医家使命的故事。剧之开始是一个看起来较为血腥的场面,义妁的父亲张天佑因武帝的爱妃贾美人在服用了他煎制的汤药后意外死亡,被武帝下令枭首示众。而张天佑坚信自己的药方药剂没有任何错误,绝不可能引人致死,因此他怀疑这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令他蒙受不白之冤。于是,临死前他叮嘱义妁姐弟一定要查明真相,以遂父愿。目睹父亲引颈就戮,姐弟俩本着“父仇必报”的念头,发誓要为父亲讨回清白,他们此后的生命轨迹亦为此而展开,姐姐行医、弟弟习武也都是朝着这一目标努力。
13年后,适逢太后病重,众太医回天乏术。朝廷发下皇榜,遍请天下名医。义妁遂女扮男装,斗胆揭榜,开始她的“复仇之旅”。然而,皇家规矩森严,男性医家不能与太后谋面、为其诊脉。万般无奈之际,义妁显现了自己的女儿身。岂料,这一举动虽然跨越了接近太后的门槛,却也证实了她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由此,初步展示了义妁履行家族使命的艰难。她与皇帝同时陷入了两难之境。对于义妁来说,不显现女儿身,她就不能接近太后,也就无法找到病因,更无法查证其父当年获罪的缘由;显现女儿身,则必招杀身之祸。无论如何选择,都可能让她背负的家族使命付诸东流。同样,皇帝如果不将义妁处死,则有失皇家尊严;而杀了她,或将失去一次可能挽救太后生命的机会。最终,皇帝选择让她“戴罪立功”,太后因此得救,义妁的家族使命也得以继续推进,由此发现了其父亲冤情的蛛丝马迹。这里,是她的“不畏死”推动了剧情的发展,也推动了事件向着她希望的方向迈进,其“复仇”的第一步算是有惊无险,初战告捷。
紧接着,她要继续扩大战果,拿到证明父亲冤情的证据。在与太医总管崔弘的交锋中,她发现了他的圆滑世故和内心的分裂与挣扎。在她紧追不舍,逼迫崔弘说出“汤药”真相以告慰其父在天之灵时,崔弘的良心苦痛达到顶峰,但他始终未能以实情相告。在崔弘看来,义妁一旦知道真相,不独他自己性命难保,义妁也将死于非命。至此,义妁的复仇之旅遭受重挫,已经取得的初步“战果”因为无法继续推进而黯然失色。
然而,义妁与常人的不同在于她在困难面前从不退缩,有着敢担当、不畏死的勇气。在又一次众太医束手无策之时,她毅然请命,治愈了匈奴王子。此举不仅让皇帝动容,也让同僚称赞,更让畏首畏尾、老于世故的崔弘无地自容。之后,崔弘来到义妁亡父的坟前祭奠,以此来安慰自己的良心。这里,让观众也让义妁看到其良知泯灭的必然性以及修复良知的艰难性——他宁可负疚终生也不肯吐露真相,这正是宫廷生态的畸形、残酷、血腥与罪恶所在。由此,摆在义妁面前的两条路逐渐清晰:一条是穷追真相,最后落得与其父相同的蒙冤被杀的下场;一条则是放弃追寻,装聋作哑、昧心苟活,变成崔弘一样的“工具人”。更为悲哀的是,即使义妁真的成了跟父亲一样的刀下冤魂,真相也不可能真正解开,惩恶扬善更如水中捞月。涉世未深的义妁虽然看到了这些,但出于性格中的倔犟和“父仇必报”的信念,她依然不顾一切地去作最后一搏,正所谓“我不信地无路可走,我不信天无阳光透。我不信世无道义在,我不信人无良心留”。当她与太后短兵相接、直面“真相”后,她才切实感到在皇权面前所谓真相就是一缕青烟,轻飘得没有感觉。太后一句虽然歇斯底里却充满强权逻辑的“知真相者必须死”的咆哮,使她蓦然发现自己的渺小、羸弱。崔弘曾经未必不是一个有良知甚至有血性的人,但他敌不过宫廷生态对他的改造。至此,是进是退,义妁再次面临两难选择。
恰在此时,长安城内疫情暴发,她作为一名岐黄传人、一代国医的使命倏然被唤醒。替父报仇毕竟只是家族责任,而拯救瘟疫中命悬一线的百姓苍生是医家的社会使命,是悬壶济世之人必须履行的天职,也是一位高尚者应有的担当。至此,在现实境遇面前,在医家使命的推动下,她最终选择了既不同于父亲、也不同于崔弘的“第三条路”,即放下追查真相,同时也不苟活,完成由女儿走向国医、由家族走向社会的角色嬗变。一句“暂抛开家族恨、昭雪愿,苦仇心、生死念,将一身本事还报百姓我心方安”跺板唱腔,是义妁人格的升华和价值观的重新确立。为报父仇而献身纵然其情可嘉,但为百姓献身是一种更大的价值获得,是从“小我”向“大我”的质的飞跃,其情其志更见豪雄。全剧正是通过义妁由“孝女”到“国医”的人生旅程,揭示了凡人的另一重生命逻辑,其“医者仁心必须担”的豪迈之言,正是对当日“女儿义妁纵然九死,定要还爹爹与张家清白”精神原点的跨越。
当然,可能是限于篇幅,作者对这场戏的开掘显得不够到位,倘若能让义妁因看透皇权的腐朽与罪恶而主动请辞、挂冠而去,把医术甚至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百姓,也让一个崭新的自己活在苍生之中,这“第三条路”或许会更加凸显,人物的意志力也就更强。此外,剧中崔弘祭奠张天佑的那场戏也显得较为轻率,崔弘、义妁作为内官是不能随便出宫的,何况义妁还是女性。好戏还需多用心,舍得花工夫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