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生易重廉中师毕业,论资历,只能作小学老师。领导关怀,要他去武冈二中(省重点中学)初中部教语文。可一堂课下来,不必行家挑刺,仅仅坐在下边听课的学生就往往可以“挑”出几个十分可笑的错误来。比如说:《水浒传》上有个“解珍解宝打虎”的故事,“解”作姓,应念“xiè”,他念作“解放军”的“解”。学生看了注解,知道老师错了,笑得前俯后仰,一片哄乱。又比如说:一个“木”字,竖下无勾,他总是习惯性地加个勾。一个“束”字,中间的“口”要封紧,他总顺手丢下下边一横。学生多次纠正,他也改不过来,真是太出丑了。

2010年,武冈市出版图册《武冈新韵》,收了我先生一篇文章,里面就写了这些丑事。我先生希望好心人常常提醒他:出丑不要紧,改了就不丑。

好心人的确到处有。在武冈二中,曾仲珊、向森焱二位老师就是我先生经常提起的好心人。曾老师要我先生勤查字典、词典,向老师还长期指导我先生学习文字、声韵、训诂等基本知识。几年之后,我先生进步很大,上课时常识性的错误很难出现了。相反,听别人的课,他也能间或提出点比较中肯的意见来,讲得别人也面红耳赤。不过,年轻人嘛,指手划脚,不可一世的样子,最容易使人看不惯,慢慢地,在群众中,我先生便出现了不小的负面影响。

1958年,“反右运动”后期,一些同事抓住他“自学”太拚命,有时还在房门口贴上“闲谈请勿过十分钟”的小纸条什么的。老师们便认定我先生走的是典型的“白专道路”,不发动大家批判是挽救不了的。于是,今天批,明天批,大会批,小会批,批得我先生痛苦万分。

对于自学,我先生的确抓得很紧,但目的只是因为读书太少,胜任不了教学,担心被淘汰出局,丢人现眼而已,哪里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呢?他气不过,于是就闹调动。早两年,我因眼疾回了老家隆回。两年后,我先生也“闹”到隆回来了,安排在隆回一中。我先生可能天生的口齿清晰,加上向老师又指导他自学了几本基础书籍,一中领导听他上课,推想他可能是块教书的料,根据需要,竟中途要他去教高中三年级的语文。武冈二中知道他的底细,一直不敢安排他教高三。隆回一中胆子大,几堂课就把他推上去了。他倒也谦虚,反复推辞,推辞到领导几乎生气,才勉为其难地上了“架”。

高考结束,文科学生陈子谦被武汉大学录取,后来成了研究钱钟书的名家,给我先生争了很大的光。第二届毕业生里有周玉清、陈戍国,一个从政,担任过全国总工会副主席,一个研究学术,著作等身,也使我先生觉得光荣。

幸运把光荣带给了我先生,但是,一中文科据说已较长时间甚为沉寂了。名声鹊起,难免冷言随之。这么一句“冷言”最流行:“易重廉肚子没货,凭的只是一张嘴巴,嘴巴功夫长不了的!”这句话也真点到了我先生的痛处,他反问自己:“你有真功夫吗?露两手给人家看看。”那时候,他已经整理了两篇论文:一曰《离骚释义》,一曰《天问释义》,近五万字,但水平如何,毫无把握,故锁在箱底,不敢出以示人。

折腾了好几年,后来隆回最北面的一所新升格的六中要他去“教书”。六中这地方,和一中比较,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四人帮”横行时,我先生天天演戏,演到隆回第一,邵阳市有名;“四人帮”垮台了,我先生又拼命教书,学生高考成绩年年名列前茅,甚至侥幸夺魁。当时的县教研室主任、著名语文老师李卓群撰文印发全县,号召语文老师向我先生学习。

我先生在隆回六中给《求索》寄去了学术论文《天问释义》,获得公开发表。一文开路,篇篇跟上,我先生的名声很快传开。

拟任邵阳师专副校长的钟葵生先生与我先生在省里开会,他表示,一定要引荐我先生去师专。后来,他受命为邵阳师范副校长,我先生就顺风顺水地来了师范。师范偏重文科,原以为到了师范,我先生是可以有一番作为的,谁知道尚未到任,一老领导却这样说:“我们要的是好老师,不是什么《楚辞》专家。”

在隆回一中,我先生课上得好,效果也不错,但其时却无学术成果发表。有人便说:“肚子无货,光靠嘴巴,夸得几天啰?”在邵阳师范,我先生的学术成果频频在省以上著名学刊上发出,有人又说:“谁都这么发文章,教学工作还有人搞吗?”左也不讨好,右也好不来。我先生真正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事难做,难做事,做事难的“冤大头”了。在我先生看来,“学术”与“教学”是相辅相成的。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是白话文,但文中有“田田的莲叶”一句,有位老师问我先生:“田田是什么意思?”他说:“田田就是陈陈。陈陈就是陈陈相因,即莲叶一层一层叠起来,很茂盛的样子。”他又问:“为什么田田就是陈陈呢?”他又说:“田田,舌尖音,陈陈,舌面音,古无舌面音,舌面读舌尖。这是古音韵学上的一个常识,记住就是了。”“田田”一词,书上可能有注解,但不一定像我先生这样搬出古音韵学来。一个老师,你懂得比学生多一点,有什么不好呢?认真地说,教学中随处都可以碰上学术问题。

前几天,有个女学生对我先生说:她已评上副教授了,“回想起来,在师范听过的课,只有易老师分析《药》的那堂课印象最深”。我先生问她:“我是怎么分析的?”她说:“华小栓、夏瑜两个人物的姓代表中国,寓意他们是一家人。人血馒头就是坟墓,比喻药效全无,即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救不了中国。”我先生说:“你记得这么清楚,很不错。”她说:“还有呢,鲁四老爷姓鲁,是影射周公的。四是从二变来的,孔子排行第二,叫孔老二,等而下之,他就叫鲁四老爷,想起来很有意思。”这些分析,我先生写了文章,发表在《中学语文教学》(1996年第11期),颇有影响。

我先生这些解释,都很有根据,但又全是在一般参考书上找不到的。一味抄教参,还要老师干什么?这里的“学术”成果,实际就是“教学”内容。

改革开放40年了,我先生已经86岁高龄。回首走过的路,再把学生今天评说我先生的一些言论与文字找来看看,真是感慨万千呀!

四川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陈子谦来湘参加学术会议,散会后,专程来邵看望我先生。师范接待他,他当面对学校领导说:“易老师生不逢地,不然,当个博导是够资格的。”出言多有夸大,但对我先生,却充分地流露了他那发自内心的同情与遗憾。

还有一个曾树新,毕业于隆回一中,上电大后做了我先生的学生。2017年教师节,他在网上发了一篇文章,标题为《我的老师易重廉》,开笔写道:“此时此刻,我情不自禁想起我们电大文科班的辅导老师易重廉……三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先生近况如何,只好在心里向先生致敬问安。在许许多多的名师中,我最敬仰的是易先生。”朴朴实实的话,清清淡淡的情,谁看了也会知道这决不是那种与人虚与应酬的客套。

金沙《梦发芽的地方》收在《隆回六中百年》一书里,文章写道:“孔子弟子三千,易老师可能三万吧。凡是做过他学生的人,谁不说他最好?我不是他最好的学生,但他是我最好的老师,我一生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