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水河是我们的“母亲河”,它从我的家乡流过,我一直想写写它。虽然我知道,我的木讷的笔写不了它厚重的历史,描不出它壮美的姿容,也列不完它丰富的物产。

第一次知道家乡有河,是孩童时听父母说起的。当时在山外工作的父母,周末会回山弄里看望我们几姐妹和老人。有一次,父亲和母亲说要坐船过“达红”去乡政府办事。我们很好奇,便问船是什么,“达红”是什么。父母忙着帮老人赶农活,哪有时间细细解释。所以我们得到的答案仅仅是:船是载人过河的,河是有大水流过有大鱼游着的地方。直到我们把“达红”这个壮语名称自作聪明地翻译成“红河”时,父亲才纠正说,它的名字叫“红水河”。然后我们便顾名思义,认为河里的水肯定是红色的,像红领巾一样。于是,我这个七十年代的“留守儿童”便日日盼着能翻过囚禁我们的大山,去看河,去坐船,去远方。

那年七月,在红水河最霸气的时候,因为中考,要过河到乡卫生院去体检,我终于真正看见了它。这对于一个连大水池都没见过的山村孩子来说,无疑是件新鲜事儿。在出发前夜,我便在心里描绘着种种关于河的美好形象,当然,灵感仅仅只是源自于课本中描写河水的片段。那一夜我就像要见到久违的父母一样激动。

当红水河以它的雄浑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知道自己的想象是多么的幼稚可笑,也才明白它为何叫“红水河”。走下码头当然不是难事,可临近河水却让我胆战心惊。只见黄得发红的旋涡一个推着一个翻卷着,仿佛一只只无形的巨手非要抓走些什么东西才肯罢休。该上船了,我全身软绵绵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开。也不知是哪位同学推了我一把,身子便跌坐到了船里的长椅上。我闭上眼再也不敢睁开,可依然能感觉到船身在摇晃。双手紧紧抱头伏在腿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眩晕忽然蹿上太阳穴,我想吐。这时有人拉了我一把,晕乎乎下了船,我跌跌撞撞冲上岸去,再也不敢回头。那天回到家里,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在自己身上了。真没想到,我心心念念向往的红水河,给我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也许,这便是所谓的距离才产生美吧。原本,我以为你是安静的美少年,一靠近,你却狂暴地对我举拳头秀肌肉,这让我情何以堪?

后来,家乡建起了铁索桥,我再次过河时已不用遭受坐船之苦了。在河边的乡政府所在地,我经历了求学、工作、成家这些人生的常态。日夜相伴的红水河不知何时已变得那么平淡无奇了,就和家乡的那些山石草木玉米地黑山羊一样,再也激不起我心中的一点点涟漪。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我对红水河的感情又掀起了波澜。

记得那天中午,我的好搭档黄老师匆匆地跑进我家,交代我说下午的课让我先顶着,她有事需要马上过河搭车。我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她就匆匆地走了,谁知这一去竟成了永别。十几分钟后,噩耗传来,黄老师和她的爱人、孩子,还有小姑和侄女,一家五口连同车上另外几十条人命瞬间已被红水河吞噬。她是在几十公里外的河里被找到的。去接她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只记得月亮特别惨白,天特别冷,虽然是盛夏。从此,河岸上那五堆黄土连同那黄土上的五束白幡就一直在我梦里晃着,就算是把孩子他爸用子弹壳做成的十字架放在枕边也无济于事。我的心被晃痛了,便深深地恨起这要命的红水河来了。

从当时工作的学校教室向外望去,红水河就在眼皮底下流着。随着河上游电站的增多,红水河除了夏天涨水时变得浑浊湍急一些,它的平静与温柔也慢慢地浸润了我的心田。那些可怖的画面也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记忆。而被岁月打磨过的我,也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重新审视这一条母亲河了。我想,当年其实不是红水河故意吓唬年少的我,暴雨的冲刷,泥沙的肆虐,无助的它也只能无奈地咆哮吶喊罢了,不然它还能怎样?而那次事故,它也只不过是向车祸的伤者逝者敞开自己的胸膛,温柔地接纳与抚慰,何错之有?解开了心结,我才渐渐发现,红水河虽然身处峡谷,但它的胸怀依然如大海般宽阔无边。它默默地哺育着两岸的人们,它无私地向人们献出鲜美的鱼虾、珍贵的奇石、美丽的风景;它大方地让人类在自己的身上拦水筑坝,修桥建厂,开发风景区。

而它向我们索取过什么吗?

红水河,它足够对得起“母亲河”这个称号,它日夜奔腾的应该是我们对它满满的敬畏与感激。红水河,它带走了好多时光,而时光也把我带离了它身边的那所学校,带离了那个依偎在它身旁的老家。可是,红水河它却从未离开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