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至此而顽,水至此而险。

这是徐霞客对广西北部山水状况的描述。对游遍大江南北的徐霞客来说,看到这样的山水状况,有惊喜也有担忧。惊喜的是他发现了如此广袤的熔岩地貌奇观,担忧的是峰林谷地间的道路一定隐藏着无限艰阻。让徐霞客惊喜与担忧并存的桂北,可谓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但交通状况的不堪却又令人愁绪满怀。

所以,多年以后,一位青年才俊也在位于桂西北的旅途中,于出行艰难中真情流露:能够往前走的人便是幸福的!

这是巴金先生的原话,是巴金在《河池》一文中写下的话。

巴金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但他却与广西,尤其是与偏居一隅的河池,有过交集,留下许多美好或者苦恼的记忆。1941年秋到1942年春,在那段飘摇的岁月中,巴金往来于昆明和桂林之间,多次穿梭于桂北、桂西北。1941年9月中旬,巴金携未婚妻肖珊,从昆明途经河池、柳州赶往桂林,筹办文化生活出版社桂林办事处;1942年春天,巴金只身从桂林坐火车南下,先到柳州转车,经黔桂铁路到达金城江,然后从金城江转车到河池,目的地是转道贵阳赴重庆。想不到,巴金的这一行,因为随着战事吃紧,往西南方向的人流如潮水一般,堵塞了整个交通要道。巴金也不例外,被堵在了河池。因为堵车,巴金才能在河池停留了几天,才创作了《别桂林及其他》。正如此,今天我们才能翻开巴金先生的书籍,在白纸黑字间,找到了他笔下记录的那些烽火岁月,也找到了他所见证的较为落后的广西交通状况。最集中的体现,还当属河池。

河池的地理位置独特。抗战时期,河池是一个县,隶属于庆远专区,它背靠大西南,既是川黔两省的出海要道,还是历史的“兵家喉地”。抗日战争期间的1941年,从中原、东部撤退至大西南的人群,大多要经过河池。甚至是从香港脱险出来的同胞,也得途经河池撤向大西南,所谓人潮涌动。这有巴金先生的文字为证:

在候车处一张大餐桌的四周,人们正在谈论香港的悲剧,从装束、态度和口气,我知道他们是香港脱险出来的同胞。汽车中的血,沙发内的十万港币,舞女的巧计,门前的死尸……还有种种惊心动魄的题目。谈了又谈,谁也不嫌重复和详细。

香港脱险出来的同胞,也得途经河池撤离到大西南。小小的河池,狭窄的道路,如何能承受起不能承受之重?那个特殊年代,穿越河池通向西南的道路仅有两条,一条是丹池公路,一条是黔桂铁路。

丹池公路,是河池县到南丹县六寨镇的一条公路,全长111公里,是连接河池到贵州的唯一通道。河池至南丹的地域,属于云贵高原的南缘,算是高原与丘陵之间的过渡段,地形地貌复杂,不仅修路的难度非常大,而且修好了的路也多是崎岖难行。尽管丹池公路弯弯绕绕、曲曲折折,让行路人吃尽苦头,但它毕竟能直通贵州,成为当时西南各省出海的交通动脉。一条丹池公路,透露了河池交通条件的落后,也透露了当时整个广西的交通条件的落后。直到近代,广西的交通一直较为落伍,现代公路发展更是滞后。即使到了民国初年,也没有谁对修路之事提上议事日程。为什么?因为广西的商贸业太落后了。期间,广西主政者派人对广西23个县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巡视,发现作为一省之大的广西,“曾无特种制造品物行销外省,亦无特设工厂收纳贫民,其窳可想。人民生计大半在农。”当时的广西,只有梧州、龙州、南宁三处口岸,而龙州、南宁两埠,几乎没有外来交易,商务很不繁荣。梧州商埠较为繁盛,但又受到欧战影响,交易额大幅减少。而广西其余各地,几乎都是寻常贸易、小本经营,还根本算不上商务。商业贸易的发展,必然与交通运输业的发展关系很大。这一巡视之后,因为“货畅其流”和军事调动、政务联系等方面的需要,广西当局才重视交通事业的发展。发展交通,当务之急就是修筑公路。1915年底,陆荣廷派遣陆军工兵营,开始修筑从南宁经武鸣直到他老家的宁武公路。该路全长52公里,是广西历史上第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公路,尽管条件不如人意,毕竟为广西建起了第一条近代公路。至此之后,龙州至水口关、龙州至镇南关的公路也相继修筑。到新桂系主政广西后,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等较有远见,认为只有改变山川梗阻、道路崎岖的落后现状,才能发展经济和各项事业,进而达到巩固政权的目的。从1925年开始,在黄绍竑的主持下,提出了修路计划并大力实施。不久之后,贯通邕、柳、桂、梧和各重要城市的公路相继修建,形成全省公路网的雏形。不过,众多的公路中,没有涉及河池的任何地方。三十年代初,新桂系再把交通事业列为“要政”之一,再兴筑路之事。到这时,北横干线上才有了凤山、东兰、河池、宜山的份,纵干线上才有了南丹、都安的份。所谓的连接广西与贵州的丹池公路,就是这个时候有了雏形的。

为此,我们通过巴金先生的记述,再现了当时河池交通状况的恶劣,也从中窥见广西乃至全国交通状况的疲软。同时,让我们看到了无数人在这样的交通线上奔走,还可以看到无数人渴望着向前而行,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些人在能前行时内心中荡起的幸福之情。

巴金先生从桂林途经河池转道贵州,是在金城江火车站下的车。他原本是想再乘火车前行的,不知因何故,他改变了主意,决定换乘汽车北往。试看他的记述:

我雇了挑夫把行李挑到铁路宾馆去。但是我的箱子刚挑到检查处等候检查的时候,我忽然改变了心思,从检查处出来,我吩咐挑夫跟着我去汽车站。去河池的车票刚刚卖完,车子还没有到。我拿着一封介绍信去找一位办事人,他意外地替我买到一张最后的票子,并且叫人把行李给我过了磅,让我在候车处安心等着开车。

让巴金先生改变主意的,是当时金城江到贵州的火车还没有顺利通车,时断时续,极不稳定。

抗战开始后,当时的国民政府考虑到战略需要,急需开辟出海通道争取外援,巩固以陪都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便拨付资金修建两条与广西密切相关的铁路。一条是湘桂铁路,由衡阳至镇南关;另一条就是经过河池的黔桂铁路。黔桂铁路南起柳州,北到贵阳,全线600多公里,是西南地区第一条准轨铁路。1939年8月,广西省政府征调沿线民工,开始了黔桂铁路的建设。广西和贵州沿线前后征发民夫十余万人,以简单的工具开山架桥筑路。因筑路官僚贪污腐化,克扣粮饷,工头肆意欺压民夫,加上匪患频繁,致使工程时停时续,直到1940年年末,柳州-金城江的铁路方始建成。金城江通往贵州的路段则是断断续续通车。到1943年2月,柳州至贵州省边界的铁路才顺利接通,而柳州至贵阳的铁路直到1945年才全线通车。

所以,巴金先生才更改出行方式。但是,出行的方式极不顺畅,因为涌入金城江的人太多了。巴金先生第一次到金城江是1941年下半年。半年时间里,因为云集金城江的人突然数十倍地增长,金城江的变化也随之增大,让时隔5个月的巴金先生重访时,有了恍如走错地方的感慨。当时的金城江虽然只是一个小镇,但却是重要的交通咽喉,转移、滞留了无数的避战、流亡和生意人群。从中也可以看到,当时通向大西南的通道是多么的吃紧,多么的让赶路之人感到无奈。所以最后,巴金先生留下慨叹:

车还没有来,这班车是先由河池开来,再开回去的。现在它脱班了!在我快要等得绝望的时候,车子到了。河池来的客人下了车,我们再依次序上去。我坐在司机台上,但是地方相当窄,连转动身子也不方便,可见车内的拥挤了。摩托叫吼,车轮跟着滚动,一阵难闻的汽油味扑上我的鼻端。我这样地离开了金城江。

估计,和大多数人一样,巴金先生也是带着痛苦的回忆离开的。带着痛苦记忆离开金城江的巴金先生,第二站便是河池县县城。因为不通火车,作为一个县城的河池,更是云集了再次转车北上的人们。大家都很急躁,很担心不能及时撤退到相对安全的大西南,便争相到车站,希望有机会能早一点出发。看得出,巴金先生当时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他作为一介文人、一介书生,不好和其他人一样直接表露,只好用散步、写信、看书和到汽车站徘徊来打发不能早日前行的茫然。这从他的记述可以看得出:

为了等车子我得在这里住四个夜晚。在一个比较干净的旅舍中我开始了单调的生活,每天散三次步,吃两顿饭,睡两回觉,其余的时间,我便用来写信看书……散步的时候我常常走到汽车站,在那里徘徊十几分钟,每天我都遇见好些熟悉的面孔,可见到那里去的人并不止我一个。不同的是,我在那里不讲一句话,别人去不断地询问、恳求,甚至哀求。这些办法并不是完全没用处。不过白费精神的却不在少数。

在河池县城,通往贵州的班车少之又少,登记乘车的人却又太多,使得很多人心生怨怼。不想白费精神去汽车站询问、恳求的巴金,便寓居在临街的一家旅馆里,一边等待通行一边读书、写作或者翻译外国文学。透过历史烟尘,我们仿佛看见:一位儒雅的作家,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伏案翻译王尔德的童话《自私的巨人》,偶尔抬头,不时看一眼雕花的窗棂,窗棂上的花朵雕得粗糙,又涂着朱红的颜色,缺少艺术品位。透过窗棂就会看见楼下街边的石榴树。暗红色的石榴树叶子,密密麻麻,不少还覆盖了一层尘土。往前,就是公路,公路也是大街。即便是微风轻抚,街道上也会弥漫起不少的尘土。在这样的小镇上,巴金先生每天都醒得早,醒来后就沿公路散步,再转到山脚,去听绿树上群鸟的歌唱。散步回来,在旅舍中的小屋内,又在明媚的阳光映射中读书、写作。

在散步的时候,巴金先生时常会走到丹池公路殉职工友纪念塔前,对一些因修路而献出生命的工人表示哀悼:

今天傍晚,我去看了“丹池公路殉职工友纪念塔”,这不是什么伟大的雕刻,然而它抓住了我的心,它是伟大的牺牲精神的象征。我不认识那些陌生的名字,他们更不知道我。但是如果没有他们的血汗,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又怎么能够往北去?望着这块刻上许多不朽名字的纪念塔,连我这个渺小的人也怀着感激的心思掉泪了。“明天我就要踏着你们的汗迹、血印往前走了。可是我又有什么报答你们呢?”我揩着眼泪低声说。不仅是我,许多经过这条公路的人,都应该拿这样的话问自己。

在河池县城的西北面,就竖立着一座“丹池公路殉职工友纪念塔”。巴金先生说的“今天傍晚,我去看了丹池公路殉职工友纪念塔”,那一晚,是1942年3月18日晚。遗憾的是,该塔已被损毁,销声匿迹。

不过,我们可以循着巴金先生的笔迹,窥见到1933年,两万余名民工组成了修筑丹池公路的大军,用手挖肩挑在悬崖峭壁间、原始森林中修建丹池公路的情形。据《河池交通志》记载,丹池公路在一年多的施工期中,由于路线经过大石山区,工程困难艰险,伤亡事故时有发生。加上供给困难,生活艰苦,缺医少药,病亡者也不少, 共150余名修路工人为此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位于南丹县六寨镇的中山公园内,有“丹池公路落成纪念碑”,其中有两块丹池公路殉职员工纪念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殉难员工的姓名、祖籍、出生年月,虽历经80多年的风雨洗礼,名单仍清晰可辨。这些殉难者,年龄最大的72岁,最小的16岁,其他大多是20岁、30岁的青壮年男子。

可是,为修筑丹池公路遇难的,比起修筑湘桂铁路、黔桂铁路的遇难者要少得多。据《广西通史》记载,湘桂铁路的柳南、南镇两段员工伤病人44447人,死亡1482人;黔桂铁路广西段员工伤病人38339人,死亡1454人。

巴金先生当时没有看到这些数字。“望着这块刻上许多不朽名字的纪念塔,连我这个渺小的人也怀着感激的心思掉泪了。”要是他看到广西人为黔桂铁路作出的牺牲,该又是何等的伤感?一定是比“怀着感激的心思掉泪了”更加悲伤。

一边是散步,一边是感怀,还要一边苦苦等待通行。正是从字里行间,我们了解到巴金复杂的心情:

在每个旅馆门口人们互相问询:“找到车子没有?”“你等了几天?”“找车子好伤脑筋啊!”倘使听到一句“我明天走!”或者“我后天走!”(多么骄傲的一句话!)谁都会用羡慕的眼光看那个说话的人。不管他坐的是什么车,能够往前走的人便是幸福的。

最终,巴金如愿登上了开往贵州的汽车。

不管巴金先生一路的行程如何艰巨,他一定体会到能够往前走便是幸福的。这种幸福感觉,估计现在和将来,行路之人都会感同身受。所幸,巴金先生为我们记述的是久远的过去。随着巴金先生的记忆的后延,丹池公路、黔桂铁路,以至于整个广西的交通,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二级公路、高速公路、快速铁路、高速铁路,已经在八桂大地构筑成发达的交通网络。新时代面前,八桂大地正朝着美丽的前方,阔步向前。

大道之上,脚步坦然,心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