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9月上旬的一天,我收到了巴马民族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

收到通知书的那天,正好是凤凰圩日。早早的,母亲就背着一箩山货到集市上去卖。我收完屋边一畦苞谷,就急着赶往凤凰邮电所,看看是否有录取通知书。来到凤凰圩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热辣辣的阳光直射在头顶上,头发似乎要燃烧起来。圩镇后坡山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等歌曲,暂时把周边的暑气给冲淡了一些。

我刚走进邮电所,负责邮件派送的邮递员蒙老兴冲冲地把一个牛皮信封递给我说,恭喜你考上了巴马民族师范学校。我仔细端详着信封,看到了“录取通知书”和“巴马民族师范学校”几个红色的字样,别提多高兴了。我拿着信件往圩场里走去,想第一时间告诉母亲,我考上了她希望我考上的那所学校。

来到圩场上,我看见母亲蜷在卖小东西的市场一角,她背篼里的山货卖得差不多了。我把录取通知书递给母亲,告诉母亲说,我被巴马民族师范学校录取了。母亲用布满皱纹的手接过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她虽然看不明白那几个字,可是她却摸出了信件传来的热度。我发现,此刻母亲疲惫的脸上似乎飘来了一朵祥和的云。

母亲出生在巴马凤凰乡一个叫做巴桑的水乡,母亲还有4个妹妹、3个弟弟。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母亲根本没有机会上学堂。为了能供3个弟弟上学,为了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十几岁的她便和父母一起下地劳作,小小的年纪就承担家庭的重担。在我开始懂事的时候,母亲时常和我谈起她小时候的苦难,她说,劳作的苦和累,都比不上做一个“睁眼瞎”的苦和累。母亲的大弟桂祥在凤凰粮所当会计,二弟桂录当兵复员后在巴马汽车总站当司机,满弟桂忠巴师毕业后在东山卡雅小学当教师。她说,几个弟弟有了铁饭碗,给她长脸了。

母亲说这话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够努力读书,长大了能像我3个舅舅那样成为国家干部,那她所付出的劳累才有价值。我中考的分数远远超过了中师线,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按照母亲的吩咐,填报了巴马民族师范学校。

我被巴师录取的消息在七村八寨里传开了。

隔壁家老昌伯伯抓着一把烟叶走进我家里,说近段会有很多人来我家贺喜,到时候客人来了没有打开话题的烟,这把烟叶是他在凤凰圩上精挑细选的,留给我父亲待客用。邻村罗美仁阿姨拎来了一只老母鸡。她把老母鸡搁在木楼门槛边上,脸上掩饰不住喜悦之情,罗阿姨对母亲说,妹子,侄儿考上师范了,我手头没什么现钱,这只鸡等到圩日你拿到街上卖,换几个钱给侄儿上学用。

母亲连声道谢。等客人走后,她嘱咐我说,儿呀,你看你考得师范,乡里乡亲的都很高兴,过来和我们打招呼。等你师范毕业参加工作了,别忘记乡亲们的恩情呀。我回答母亲说,妈您放心,我都一一记在心里了。

9月16日开学。头一天晚上,满舅来到了我家。满舅来的目的,是第二天送我去学校。没有祝贺的炮竹声,没有排场的宴席。父亲只劏了一只大公鸡,邀请了我的小学老师罗桂权和蒙灵到场边吃边聊。罗桂权和蒙灵两位老师也是巴马民族师范学校毕业的,他们对于我积极填报巴师的志愿表示很赞同,也为我有这样的父母感到骄傲。罗桂权老师说,偌大的弄山村,没有几个家长这么支持儿女上学,特别是女人。母亲急着回答说,罗老师,我儿子是你们教出来的。我曾经和儿子说过,妈妈从水乡嫁到大石山区,要是没有一个孩子吃上公家粮,妈妈就没有面子回到德纳见父母和兄弟姐妹……现在儿子考得了巴马民师,多亏了老师们的辛勤栽培,我也有脸面跟父母和兄弟交代了。

满舅桂忠举起了酒杯,示意大伙饮酒庆祝。满舅说,现在侄儿考上了巴师,我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下来了。侄儿呀,你到了巴师后,要好好听老师的话,勤学苦练。巴师是一所综合性比较强的学校,还设有美术、音乐、书法、体育、文学等特长班级,进了学校,你要瞄准其中的一项,学好特长,出到社会就有用武之地。

桌上的煤油灯火焰在飘忽闪烁着,映照着每一张充满期望的脸。母亲挑了挑灯芯,灯光更加明亮了。母亲说,儿呀,你满舅的话有一定道理。你进了学校,要认真听讲,努力走好每一步。在妈妈心里,巴师就是所好学校。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和满舅踮着脚走在通往山外的乡间小路,搭上了凤凰开往县城的班车,开启了我的中师生涯。

在巴马民族师范学校学习的四年间,我多次要母亲送我到学校,让她也感受一下中师校园。可是母亲总是以做农活忙为理由,把送我到学校的事情推辞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母亲不送我去学校,是因为她心疼车费和食宿费。她是不舍得把挣来的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对母亲而言,有事没事上县城一趟,那是一种较为奢侈的行为,她是不会把钱花在自己“享受”上的。

每次假期回家,我都和母亲谈论在巴师学习的点点滴滴。我告诉母亲,我会画画,会弹琴,会唱歌,还会写一手好文章。巴师有个文学社团,叫桃李园文学社,学校的校长罗伏龙是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我的写作水平不断提高,与这个文学社是分不开的。母亲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文学,可是她却手托腮帮,认真地听我说每一句话。谈话要结束的时候,母亲总是不忘叮嘱我。有一次,她说,儿呀,现在你身上的羽毛长得丰满了,可是不能说大话,要低调做人。真正的强者,不会在别人面前说自己强大。我说,妈,我知道了。

1993年春天,各色各样的山花开满了家乡的山野。花儿飘出的香气,弥漫着整座山村。

春节过后不久,就是开学的时间。这也是我在巴师学习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希望母亲能送我到学校,去看一看我时常和她说的巴师。母亲说,儿呀,转眼你就毕业了,再过几个月,妈妈就可以和你满舅一起去学校接你了。我想想也是。

可是天难遂人意呀。5月的一天,在都安红渡小学实习的我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在县职业中学读书的堂侄寄来的,信的内容是说我的母亲病倒了。父老乡亲们把她带到县医院检查,是重病,好像是要命的。家里人怕影响我实习,没把事情告诉我……顿时,我如遭五雷轰顶,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了。

我甚至看见了不久的将来矗立在山间的一处坟茔:坟茔里躺着的是我的母亲,是生我养我,送我读书,期待我学成归来回报家乡、回报社会的瑶山女人!

班主任黄语新老师得知这个情况后,从班会费中挤出了100元,叫我赶紧回巴马探望母亲……

半年之后的11月23日,一大早,母亲的身子似乎有些恢复的迹象,她喝下了两碗玉米粥。她和我说,儿呀,你毕业的时候,妈妈没能到学校接你,现在你毕业回到家乡教书了,当老师了,终于是人民教师了,妈妈从心底感到高兴。不管以后妈妈能陪你走多久,你一定要好好工作,要好好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不能给你母校巴师丢脸……我接下妈妈喝粥的碗,眼睛有些湿润了。我说,妈妈,我会记住你的话,好好工作,好好做人,一定会给母校争气!母亲用枯槁的手指抚摸着我的头,脸上有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晚上20时许,母亲停止了呼吸,走完了她63岁的人生。

母亲这辈子没有走进巴师,可是她心里却拥有着一所崇高的中等师范学校,因为她的儿子曾经在这所学校接受教育。母亲走了,他与巴师的故事,却还没有结束。

2019年6月的一个晚上,巴师环幕教室报告大厅里,座无虚席。这一天,我以巴师文学客座教授的身份,回到了阔别26年的母校,应邀给在校师生们作文学讲座。那天,我给大家朗诵了一段我的散文《母亲石》,在场的师生被我的朗读声打动了。我还听到了人群中抽噎的声音。

我知道,我的母亲“复活”了。她的灵魂跟随着自己的儿子,来到了30年前她一直想来,却再也来不了的巴师。此刻的母亲似乎很知足,很有成就感——她是众多在巴师读书学子母亲中最为骄傲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