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之仙居市,因有李白所梦游吟咏的天姥山而闻名。归来意犹未尽,颇有萦系之思,且忖绝句短章已不足以皴染神仙居山色之旖旎绝佳,心中若有所思,不吐不快。短章词曲囿于舒展,不可奔泻。记得曹雪芹借《红楼梦》贾宝玉之咏姽婳将军事,云非七古不能敷陈排比,故吟七古二十三韵以抒怀。虽不能媲美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之波诡云谲、壮阔华美,正或如古人所云诗乃“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神仙居诸峰之飘渺似仙,幽情万种,令人流连忘返嗟叹有之,亦诗出于胸臆,心为之舞蹈而唱咏:

有客入仙居,削崖四顾不可攀。低首望天姥,烟岚缭绕映青天。八面巉岩接深壑,峰奔石立若屏连。

虽不似昆仑巍峨踞万仞,叠云堆翠更生怜。

盘旋蜿蜒飞栈道,摩顶凌霄穹盖低。

不闻猿啼闻鸟语,朱雀花落染清溪。

梦吟之处今何在?苍狗白云千古谜!

何须谢公履?何须倚天梯?

万树千岩催祥霭,满目葱茏入心滴。

杂花点点山阴道,群巅座座瓣如莲。

何不吟梦游?何不诵别离?

四望云崖空流水,万家忧乐涌心底。

莫论太白失意处,披襟何不入仙山?

神仙眷顾化仙山,变幻仙山飘渺间。

君不见沧溟横空落垒块,拔地剞劂化青峦。

君不见日月钟秀凝精气,幽幽碧色明烟岚。

我寻太白梦吟处,笑问何不持杖落谪仙?

再赋重游天姥句,鬼神风雨悚新篇。

一骑揽月挥飞瀑,仰天大笑开心颜。

山危危兮尽耸,树青青兮如烟,云轻轻兮出岫,风荡荡兮回旋。不似青莲生花笔,歌行难述于万端。

此生有幸临此地,不枉魂梦也蹁跹。

其中有句“不闻猿啼闻鸟语,朱雀花落染清溪”,山中花木甚多,而独有所咏,是在山中见到的朱雀花,给我印象很深。溪水潺潺,花落伊底?也颇令人凝眸。游山时口占七绝,亦有“翠树悬缠朱雀花”句,可窥反复吟咏,缘于朱雀花铭记心际。

此花据说为仙居山中所独有,立夏前后绽开。天姥山奇峰、烟霓、溪瀑、幽谷、层林……令人称奇,而一串串深紫色、形状诡异的花,盘缠在如烟似雾的苦楝树上,则令人更为诧叹。当地人称之为“朱雀花”,大自然的造化使之据说只生存于此山,其形状酷似一只展翅欲飞的紫雀。看来此花成为当地人的骄傲,世间有此奇花,焉得不以此精灵为荣?故盘桓山中,触目之处,其路灯形状,盥洗间标识,造型皆如曼妙之朱雀花,那玲珑的精灵,雍容的色泽,时时映入人的眼眸。

“朱雀”乃是很多国人所熟悉的语汇。若退回到一千多年前的唐初,最流行的文章则是唐初四杰之一杨炯的《盂兰盆赋》,其中经典骈句是“……前朱雀,后玄武;左苍龙,右白虎;环卫匝,羽林周。雷鼓八面,龙旗九斿。星戈耀日,霜戟含秋”。其“朱雀”之名与“词章瑰丽”的这篇骈文为时人所耳熟能详。

当然,这里的“朱雀”说的不是花。朱雀本乃中国古代天之四灵、四方星宿,或二十八宿之南方七宿之一。《淮南子》列之为五兽、四象,古越国则以朱雀为图腾。考古则始见于曾侯乙墓漆箱中所见二十八宿之朱雀名。朱为赤色,南方属火,故名朱雀。古代建筑屋脊两侧的螭吻,据说即由朱雀变化而来,寓消灾灭火之意。甘肃等地区至今有祭祀朱雀等四象民俗尚存。那民间将此花命名为“朱雀”是寓意化吉之意吗?近来中国发射运载火箭,命名为“朱雀一号”“朱雀二号”,是命名之以远古图腾?还是命名之以奇花?是彰显灵宿的形象吗?是敬畏于大自然的灵异吗?朱雀,朱雀,腾飞于天穹,绽之于山谷,令人真是为之神驰遐想。

李白梦游天姥山,只吟咏:“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他是梦游,只想象“仙人如麻”,奇景万千,但不会梦见朱雀花。后人有考证他可能来过仙居,但若真的履痕至此,以他“仰天大笑”的豪气,会注意神仙居群峰中独生于此小巧玲珑的异花吗?

神仙居群山里有许多在城市里见不到的物种,如石楠、油桐、甜槠、杜英、野草莓……缤纷杂处,竞相绽放,使人眼界为之大开。仙居的人为何要将此花取名“朱雀”呢?鸟类谱中有一种小鸟名“禾花雀”,俗称“天上人参”,已被列入国家野生保护动物名单。植物界有一种蝶形花科藤本植物“禾雀花”,学名“白花油麻藤”,花形也类雀鸟,五瓣,或者即是“朱雀花”?

据网上载,四川仁寿县禾加镇王龙山,也有称之为朱雀花者,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吊挂于藤蔓,每年三四月开花,初始白或淡绿,盛开为紫红色,两块花瓣卷如翼翅。如禾雀欲飞,与禾雀之状妙肖,据说此花受伤竟会“流血”,神奇之处令人啧啧。与我在山中所见朱雀花,极为相似,是不是同科,则不可知。

游山水之际,“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一种享受。以神州之大,穷尽一生,亦不可淹贯博识。古人将多识草木上升到仰止的高度:“尔雅以观于政可以辩言,又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一物不知,儒者之耻,遇物能名,可为大夫。”这是古人编草木鸟虫小百科《尔雅音图》序中的话,并特意指出:“则此书之成,不独好古者所宜服膺,为政者盍流览于斯。”另《毛诗品物图考》序中则更强调:“士人束发受书,足不出庭户,交不出里巷,安得合天下之大,极庶类之繁,一一尽知其名象哉……此多识之学所宜亟讲也。”古人的见解在今天也并不过时。比如古人提倡“格物致知”“知行合一”,是否涵及对大自然及草木之

“知”呢?鲁迅先生是令我敬佩的,他对植物鸟虫的研究,极其博学。他读过有关的中国、日本古籍,购买诸如《花镜》《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山海经》《尔雅音图》《广群芳谱》《毛诗名物图说》等数十部,其中《野花谱》《茶经》《园林草木疏》《南方草木状》等十多部皆细细小楷手抄。鲁迅在绍兴和杭州期间还与弟弟周建人等一同采集过植物标本。北京鲁迅博物馆至今保存有鲁迅采集的植物标本和《采集植物标本手稿》一册。他的弟弟周建人在植物学领域有专长,是与鲁迅的指导密不可分的。“俯首甘为孺子牛”“回眸时看小於菟”,鲁迅的悲欣情怀不仅及人,亦及之草木,濡沫之情,真的是令人感佩。

古人说“江山也要伟人扶”,其实山川之地灵钟秀,不一定非要名人点缀,那“万类霜天竞自由”的草木花卉,才是我们眷恋家山的萦系之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雨露煦风,朝晖氤氲,草生草长,花落花开,草木其实亦应有情、有灵异,只不过大自然的奥秘,人类并未完全解码。人类自认为是昊天之骄子,万物之灵长,其实并非是大自然的主宰,对草木之不屑,之不惜,那会受到大自然的报复吧?所以,岂止仙居朱雀花,华夏之一草一木,不但应识之,更应怜爱之,以使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山,永远万物蓬勃,葳蕤长青。

(朱小平中国侨联《海内与海外》杂志社负责人兼编辑部主任,北京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特邀委员,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历史文化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