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弘

几年前,我被派驻到县里的一个边远山乡,担任新农村建设指导员。山乡地域宽广,分散居住着多种民族,而山内和山外,不仅气候环境不一样,交通线路也比较长。

在这年,全县和周边地区遭遇干旱天气,持续的旱情影响了山乡群众的生产,当地群众在抗旱的同时,祈盼喜降甘霖、拯救禾苗。我向上级报告了当地旱情后,准备再到最边远的山外村民小组察看旱灾情况。因为那里水利条件和水资源条件相对较差,旱情也比山内突出。

而尽管旱情严重,可山乡五月的集市仍旧热闹。我在集市上找到山外村民小组长和寿华,请他赶集过后,带我一起去山外。

午后,我乘坐和寿华的农用小卡车出发,同车的山外村民张福兴向我打招呼。他对我说:“祝叔叔(以小辈口吻称呼我)也到山外呀?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饭好吗?请给个面子,我请了村里的几个人聚一聚。”

“这么巧啊?那我不客气了。”我说。接着又问:“你家里请什么客呀?”

“满月客、满月客。”他重复着回答我。

我以为是他孙子或孙女满月呢,便说:“可喜、可喜。”

小卡车在山乡的公路上行驶,一路蜿蜒到了山外。放眼望去大片玉米叶面干枯,而树上鼓噪的知了声,彷佛是旱情的背景音乐。

我尾随张福兴到了他家,他的老伴正忙着做饭。张家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三房一壁:一方是厨房和餐厅,一方是供人居住的三间楼房,而另一方是楼下关牲畜、楼上放饲草的畜厩。我以为他家满月的人在屋子里呢,因此没敢走近正房,而是走向畜厩观看,见一间畜厩里关着几头猪,另一间厩里关了一匹骡子和一匹小骡驹,骡驹脖子上拴着红绸。

过了一阵工夫,和寿华和客人们一同来到了张家,看来都是村里有声望的人家。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我也放松了拘束。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家务农事时,主人家已把饭菜摆上了餐桌。尽管这是连主客只有三桌的家宴,但丰盛的菜肴,让人感到主人的殷勤。

就在推杯换盏中,张福兴说:“家养三女,不如骡马一匹”。这让我很纳闷,之后我才明白过来,所谓“满月客”不是婴儿满月,而是张福兴家的骡驹满月。顿时我心里疑惑,好似乎有一种压抑之感。

饭后张福兴留我在他家住宿,可由于这场马驹客事让我心里不顺畅,我便婉言离开了张家。来到了和寿华家里,我问和寿华:“家里添了骡马请客,是你们山里的风俗吗?”

“山里没有这样的风俗,是张家想请客找的借口罢了。”和寿华回答。

“那他为什么要请客,还不收份子钱,这不自找亏吃吗?”我问。接下来和寿华的话让我恍然大悟,而对张家不幸的人生,产生一种同情之心。

原来,张福兴家不是本地人,祖上是从外省逃难来的。他家先是在较远地点的一个汉族村子里,后来因他祖父患了特殊疾病被驱赶,为了避难才到了本地。由于那时人们对疾病的恐惧,张家长期被人歧视和排斥,先是安扎在“独家村”,后来又才辗转到山外。

山外本来是一个纳西族村落,所有人家都姓和,张家到来后,成了孤独的人家。随医学发展和人们对疾病有了正确认识,张家这才走出梦魇的日子,当地村民也和张家和睦相处。然而张福兴的心结似乎没有完全解开,他女儿已经远嫁他乡,家里儿子在县城开店,他却要求儿子上门结婚远走他乡。

由此看来,张家借小骡驹请客,是为了掩盖寂寞,想拉近村里的亲情关系,揣测村里人对他儿子婚姻的看法。对此张福兴内心的痛苦,看来比眼下的干旱更严重,干旱是多年偶发一次,而他痛苦已承受了大半辈子。

第二天,我察看过山外的灾情,看望过几户农户后,便返回了村委会,可眼前总挥之不去张家的情景。由此觉得物资扶贫虽重要,但精神扶贫更重要。可又觉得自己无能为力解开张福兴心中的疙瘩。

而正当我整理着下乡笔记时,山乡天色突变,一阵电闪雷鸣过后,瓢泼的大雨从天而降。久旱逢甘霖,这让山乡的旱情迎刃而解。

山乡旱情解除十多天后,地里的庄稼疯涨开来。村委会副主任李伟邀我和他一起去山外看看,我欣然答应了他,特地买了茶叶和菜油,顺便准备去答谢张福兴家的“满月客”。当我把东西带上车时,李伟却对我说:“你何必那么认真啊,说不定过了这两月老张家又请你做客呢,到时一次给不一样吗?”

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庄稼地也和人好像一样的,经过一场雨水,山外田野和我几天前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呈现出满目葱茏景象。

当叩开张福兴家的门,迎我们的是一位穿着新潮、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李伟对我说:“他就是老张的儿子张建新。”屋内他的女友热情地叫我们“叔叔”,之后便为我们烧水沏茶。看得出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新人。

由于没见张福兴,我便问张建新:“你爸上哪里去了?”

“我们回来后,他和我妈就到庄房去了。” 张建新回答。

庄房是当地修建在远处庄稼地旁的棚屋,是便于中耕和秋收的临时居所。在与张建新交谈中得知,他父母对他的婚事持不同意见,他们希望儿子远走高飞不再回到山外。而张建新带回的女友家是纳西族,又与山外相邻。一家人便为此事而不和,争吵过后,张福兴夫妇便去了庄房。

知道张福兴家里的情况后,李伟说:“由于过去,你们家曾被歧视和排挤,你爸至今还心有余悸,他希望下一代远走高飞。他应该明白阴暗的岁月已经过去,灿烂的时光正在到来。”之后,李伟又用纳西话和他俩说话,不知说的是什么,两个年轻人笑出声来。接着李伟带着我开车到了张家的庄房。

张福兴正在苞谷地里除草,地里的庄稼长势不错。他见我们到来很高兴,却又有些显得手足无措。李伟便上前拿下张福兴手中的薅锄,接着对他说:“张大哥,你不用再除草了。”

“怎么了?”张福兴一阵迷惑不解。

“村委会决定,叫你把苞谷全部移栽到别的地方。我和祝队长特意来通知你的。”李伟一副严肃的态度。

听了李伟的话张福兴愣住了,我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张福兴吃惊地问:“为什么?苞谷怎么能移栽?”

“因为这苞谷受过干旱,所以要移栽。”李伟仍然一本正经地说。

“呸!什么狗屁话!你是来糊弄我的!”张福兴又好笑又生气地说。我也才知道李伟是在说笑。

可李伟继续说:“亲家,你知道苞谷不能移栽,但你为什么要叫你儿子远走他乡呢?苞谷受过灾是坏事,可现在旱情解除了呀。你有过被歧视的痛苦,但现在社会已经变得美好了,你难道要叫你儿子永远回忆痛苦经历吗?”

看来李伟很会做思想工作,但不知他为什么要叫张福兴为“亲家”。

李伟拿出一盒香烟递给张福兴,张福兴接过香烟后说:“这事你让我再好好想想。”

李伟继续说:“汉族人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你多大岁数的人了?儿子真要走了,想想村里人会怎么看待你。你要真为儿子着想,就该有体面、有担当地对待人生。支持他们安居乐业,创造新的生活。你看到了近几年来山外的发展变化,要不是山外变得这么美好,你儿子又多才多艺,能找得来我侄女这样的好姑娘吗?”

此刻,我才如梦方醒,知道李伟编排出这样一场好戏,而张家的准儿媳是李伟的侄女。张福兴依然低头不语,他大口吸着卷烟,沉思着家里的以往和今后。

突然他眉头舒展,深情地对李伟说:“依人劝,得一半。她阿叔今天让我明白了道理,我们家是该重新做人了。”说着,他收拾起农具,又对老伴说:“现在我们都回去,今晚我们请她阿叔吃酒,也欢迎儿媳妇到家里。”

见张福兴转变了思想,我打心里高兴。我们一同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张家。

当晚又是张家的宴请,客人还是几天前的“老面孔”,但多了李伟和张家的一对新人。席间充满了喜悦的气氛,在大家热情的祝福中,我看到了山乡一个家庭的新生和希望。

而就在这年的秋收之后,李伟给我送来了一张请柬。嘻,是张建新和他侄女要办婚礼了。婚礼这天我又乘坐上李伟的车到了张家。在热情洋溢的婚礼场上,我见到了张福兴,我对他说:“恭喜,恭喜。真希望明年再到你家,做你们家的满月客。”

而张福兴紧紧握着我的双手,满脸堆笑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