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百甲村相屯,是日夜奔腾在桂西山区的右江重要支流百东河边上一个普通壮族村寨。村的东头有一株大榕树,村的西头有排成品字形的三株大榕树。老人说:那是护村树,也是相思树,是相屯人思念老家的树。

  说是榕树,其实也有差别,东头的那一株是大叶榕,叶子扁长,壮语叫“眉弯”;西头的上边两株也是大叶榕,叶子厚而圆,叫“眉隆”;下边那株叶子小,呈椭圆形,叫“眉立”。榕树株株根深叶茂,一株比一株高,像绿色的撑天大伞,矗立在村子的两旁。

  壮人把思念、想念叫做“相”。“相屯”用壮语去解读,就是思念、想念的村庄。小的时候,我曾天真地问老人,我们村为什么这么怪,叫“相屯”?多数人只是笑笑,摇摇头,有的还怪我问这么怪的问题:祖宗安好名留下来的,小孩子不要多问!直到有一天,当我问到一个粗通文墨、人称布列的老人时,沉思片刻后老人才缓缓说道:因为我们想念老家呀!老家在哪?答:在远方!

  传说相屯开村的黄姓鼻祖是右江河谷岑氏土司手下黄姓头目的家人,因为仇家要前来寻仇,为避免灭族,族人分批逃难,其中一支要沿百东河逆流而上,寻找安居之所,临出门时家中老人让捎带上一只公鸡,叮嘱说:鸡在哪里叫就在那里安家吧!

  沿着百东河岸边的曲折小路,这支族人不敢稍停片刻,饿了啃几口粽子,渴了喝几口路边的溪水,走啊走,当走到一个叫“岩巴诗”(地名,今那中屯对面)的山坳时,“喔、喔、喔”,公鸡突然打鸣了,大家抬头一看,只见前方五指山山势伟岸奇特,山形连绵起伏如千里来龙,山高林密,树木阴森,飞禽走兽游走其间;眼前拾级而上层次分明的山坡长满了墨绿色的铁金杉,左看有大河奔腾,右看有溪水涌出。大家抚掌赞叹:好地方,就定居此处吧!于是众人卸下行装就此安营扎寨,在山坡上伐木造屋,在河边开垦田地,开沟引渠,种植禾稼,饲养牲畜,日子久了,渐成村落。

  村子建起来了,叫什么名字好呢?年长者说:我们不能忘本,要记住老家,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要回去哩,就叫曼相吧!壮人叫村子做“曼”,曼相名称慢慢叫开了。村子旁边,那条人们用来饮用和灌溉的小河,也成了相溪。后来随着其它姓氏加入定居,村子不断顺着山势往上扩展,成为五指山下百东河边一个有黄、罗、何三姓杂居的较大村落。后人把“曼相”翻译成汉语,就成了相屯。

  思念老家,黄姓族人就在村子的东西两头,照着老家的模样,种下了几株榕树,在村西头平缓的坡地建起了村社,用来祭祀社神和祖先,再后来,村民又在神社旁边建起了岑大将军庙。逢年过节或农历每月初一、十五,村民在榕树下举行祭祀活动,祭祀社神,祭祀岑大将军,祈求风调雨顺,禾稼丰收,保佑他们平安、幸福!随着年代的久远,树越长越大,越长越高,变成了参天大树,这几株榕树成为了相屯的护村神树,也变成了相屯人眼中的相思树,成为他们思念远方老家亲人、想念故土的象征物。也许,夜深人静的时候,枕着风拂大榕树传来的哗啦啦的声音,有人会喃喃自语:远方的亲人,你们还好吗?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相思树上的叶子黄了又青,掉了又长。草木枯荣,岁月更替,有的相思树变老了枯了,又从旁边长出新枝,也长成了参天大树。村子里男婚女嫁,生老病死,不断有人老了离去,又不断有人出生长大。对远方的老家,除了断断续续的记忆,除了饱含思念之情的屯名,他们已经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这里有爱、有家,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不断重复着春播夏种秋收冬藏的生活。这里留下了他们开垦的田地,留下了他们栽下的油茶林,也留下了他们的爱恨情仇。每天抬头看看,眼前是枝繁叶茂的榕树;远处,五指山余脉延伸过来的山头上,一个个小土堆,是一代又一代祖先的坟茔。他们的灵魂已经和这座山、这条河、这片地融为一体,生死相依,再也离不开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有了先人的披荆斩棘,建村落造田地,相屯变成了一片宜居的乐土。我有幸在这里出生,吃着地里长的稻米、河里的鱼虾、山上的山茶油长大,成为新生代相屯人中的一员。神社旁边的大榕树下,是一个古朴的三开间瓦房,那是村里的小学堂,我就在这里读完了小学的一二年级,老师是屯里布列的儿子,按辈分我叫他哥机,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兄长。儿时的记忆中,每天放学后,一群小孩就在树下嬉戏,男的打陀螺,女的踢毽子。有时在树下捉迷藏累了腻了,就跑到田野里烟熏老鼠,跑进稻草堆里摔跤,偶尔有小伙伴摔输了摔痛了,就在同伴的哄笑声中哭着回家告状去了。

  如今,我也和很多相屯人一样,离开了家乡,先是求学,后是工作。在空间距离上,已和相屯渐行渐远,相屯也变成了老家。但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身在何处,我都告诫自己:我是相屯人,我是百东河的儿子,不能忘本。每次离开故乡,走过大榕树下,总是一步三回头,想多看几眼。岁月的冲刷,儿时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淡了,很多风物的印迹已经越来越朦胧了。但老家枝繁叶茂的相思树依旧印象深刻,大榕树那撑天大伞般的模样仿佛刀刻一样印记在脑海,如影随形,变身成为游子思念相屯、思念五指山、思念百东河的精神寄托。每每想起了榕树就想起了老家,梦见了榕树就梦见了百东河。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乡愁袭来,我也会喃喃自语:老家的亲人,一切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