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岗

穿行在环县,天蓝得像海,十万大山犹如起伏的海浪,气势磅礴。浪尖上,一条条硬化路,忽隐忽现,如五彩飘带,随风而舞。点缀其间的新房和窑洞,绿树掩映,自然天成,别有一番北方韵味。

环县是1936年解放的革命老区,是陕甘宁革命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习仲勋是第一任县委书记。

1991年,我被分配到环县天池乡政府,人地两生,不通班车。父亲找了一辆大卡车,拉着一只红木箱和一卷铺盖,拐进杨旗路口,砂石路出现了,过了桥、攀上塬,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起初,父亲还和司机闲聊,不停地发烟,慢慢就没话了。汽车马达趁机发威,震耳欲聋。山坡上布满了层层叠叠的鱼鳞坑,里面的树,干枯瘦弱,七倒八歪,令人怀疑:它们能否防止水土流失?

父亲把我送到,饭没顾上吃一口,急着返回。乡政府每天两顿饭——早晨九点和下午四点,提前不开,过时不候。街上两个饭馆——一个卖炒面,一个卖羊肉,那门面和卫生,不吃也罢。

推开宿舍,地上摊着一张血淋淋的羊皮,除了扑面而来的浓烈膻味,还有几只生猛的蚊蝇挑衅般飞舞。

当天大灶吃羊肉,饭后洗碗,大师傅说:没水了!乡政府吃窖水,天干,窖水用完了。从附近人家买,一柴油桶大约十几块钱。

站在乡政府门口,望着隐隐约约的山路,觉得这一生都无望了,默默地把最后一点念想一节节掐断。此时,一声接一声高亢的唢呐,从山腰牵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个捂着盖头的新娘子骑在毛驴上,不知是哭还是笑,撒落一路铃铛声。

路途偏远无所谓,难得有便车。那时,大卡车、吉普车、摩托车、拖拉机、蹦蹦车,只要是喝油的和冒烟的,搭上就走。一辆吉普车,最多时拉过十四个人!每次经过那个提心吊胆的崾岘,就想起乡里有个人乘坐大卡车,翻了!从那以后,任人怎么叫都不搭顺车,他一手挎着黑色人造革提包,一手拄着打磨得水溜光滑的棍子,下队的路再远,也坚持步行。

1993年,调到环县县委报道组,二十五个乡镇留下了我深深浅浅的脚印。走了更多的路,才知道当初的路并不是最难的。最远的南湫乡没通电,乡政府用柴油机发电,每晚看电视的人多得像看电影,去一趟,要绕道宁夏,当天无法返回;秦团庄乡在鸡鸣三省之地,与陕西和宁夏接壤,我坐班车到乡上,走了几十里路,人却不在,只好留宿;陪记者去何坪寻找秦长城、在半个城拍摄皮影戏,夜半迷路,只好睡在车里等天亮……那些难忘的人和事,都和一条条山路纠结在一起,扯不断,理还乱。

今年,专程赴天池乡鲜岔村拍摄精准扶贫宣传片。此时的天池乡已别开生面,与吴城子乡合并。拍摄任务结束,沿着干净如新的硬化路疾驰而行,我的目光一直盯着窗外,极力寻找那些熟悉的路段、人家、山头、地块……竟然一处熟悉的场景都没有找到。究竟是全变了,还是我忘了?乡政府会变成什么样,粮管所从高处搬下来了吗,初中的校舍是否改建成了楼房,那个大戏台还在吗,老潘家的果园一定枝繁叶茂吧,第一眼呈现给我的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汽车沿着流线型的山路,从小陡坡转过弯儿,在大地上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闯入眼帘的会是一座加油站,而不是过去的土路、行道树、杂货铺、小饭馆和大片的麦田。路好了,车速不慢,取而代之的是超市、酒店、音乐烤吧、服装店、手机店……鳞次栉比,目不暇接,好一个活力四射的小镇。这一切,都是当年无法想象的。

“开目不见路,常如夜中行。”在环县,不止一次看到皮影戏班吃力地行走在山路上,边走边唱,把长路唱短,把苦唱成甜。“一条油路就是一条脱贫致富的经济带。”路通了,信息多了,人心活了。山里的黄酒、荞麦、豌豆、杏核、黄花菜搭上了电商的快车,一路漂洋过海,开了几代人的眼界,圆了几辈人的梦想。

山门大开!

莽莽群山,再也捆不住环县的手脚。大路朝天,环县挺起胸膛,甩开步子,有志气、有底气、有福气。一条条攻坚路、希望路、致富路、连心路、幸福路,犹如一盏盏灯、一支支火炬,把梦想点亮,把人心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