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国荣

我是个面肚子,在家里时,一天到晚,有可能吃两顿面条。吃面也是极简单的那种,就是一碗汤的,一碗干拌的。这是我到四十多岁以后的饭量,在此以前,我吃得厉害的很,有时吃三碗,有时吃四碗,碗是离老家很近的安口窑烧的那种大老粗碗,我五岁前后,饭量不大,却没劲,双手端不住,把碗要放在锅台或者炕边沿上吃。我在十一岁那年秋季放学回来,一顿吃了五碗高粱面节节,其中三碗汤的,两碗干的,都高垒垒着,肚子里没有油水,肠子存不住面条,吃了这么多的饭,好像还没吃饱吃美,还想吃一碗,我妈吓坏了,怕把胃撑破,就赶紧夺了我的饭碗,劝阻说好娃哩,一顿烂饭,把你香的成啥样子了,不敢挣的吃了,毕了等过年开了我给你擀长面,你再放开肚皮吃。意犹未尽里,我离开屋子,出门干活,一直持续到半夜,肠子咕咕嘟嘟又响,肚子又饥了,我爹就骂我,说我是吃人贼,吃不够的命,一辈子光给肚子拉长工了。他威严的目光转向我二哥、四哥,还有我妈,指一下我说,不信了你们都等着看,他这辈子要穷死哩。我妈是个应声虫一类的人,就边做针线活,边唉声叹气,忧愁的模样出来了。我二哥四哥却给我挤眉弄眼,一脸的坏笑,仿佛他们不是饿死鬼变的,仿佛他们在吃饭方面比我省得多,仿佛他们这辈子就要当财东了。他们的幸灾乐祸和异想天开并没有持续多久,屁咕咕嘟嘟地响,在我听来就好像是战争电影里大炮的声音。我爹耳朵灵,容不得他们第二次制造污染,就骂说滚远些,一窝窝败家子,我们就丢下手头的活,一溜子疯跑,眯着眼睛,迅速钻上炕去睡觉。身后传来嘻嘻哈哈声音,我们也懒得去仔细辨认,都不管了。美好的睡眠开始了。

我记忆里,一顿面吃得最饱的有两次,一次是有一年新麦刚刚下来,割麦正在进行,离忙毕尚远,我妈说忙月天大家活重,豁出去了,吃一顿长面。我妈是属于说了就干的那种人,就领我和四哥抱了磨杆推磨,一口气推了二升新麦面,这天晌午,就咣咣当当擀长面。我是老孙台(最小的儿子),大家都让着我,头锅面当然是我的,我就慢条斯理地一碗接一碗吸面吃,吃饱了出院边转一圈,看看对面大山,洼门前以及草滩岭上人割麦,牲口驮麦。看一小阵子,就紧步走回屋子,自己动手,挑一筷头长面,再浇一碗酸汤,缓缓慢慢地吃。饥饿的肚子是撑起来了,鼓鼓胀胀,就像怀里揣了一面小鼓,走路趔趄,三捣弄两捣弄,胃里翻江倒海,就弯腰在门边吐,我妈又吓坏了,“大跃进”时庄里有人就因贪吃撑死了,这教训我妈记得牢,就边帮我拍脊背,边说好娃哩,不敢吃的多,吃多了有麻达哩。我也害怕了,就把一根指头伸进喉头,刮舌根,直至把吃进的面条吐干净。这一回吃面,给了我一个大教训,尽管肚子撑大了,再也不敢胡吃海喝了。

但是我到了三十几岁的时候,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多吃了一次。那是在我工作的庆阳,一个叫彭原的老飞机场,有一家子手工面做得好,我就慕名去吃。农村人憨厚、实在,尽饱吃,才收五块钱。碗是一般的碗,汤多,面少,一筷头一碗面。我那天吃了十八碗,离开的时候挪脚步走。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劲了,儿时撑坏肚子的情景复来,我就不敢继续归程,双手扶着胃肠,散疏到一棵老核桃树下,仰躺在树荫里,睡到太阳落山,饱胀感消失了,才骑上自行车往回走。

随着年龄增长,饭量自然也减了下来,想吃面,也只是一个大概,象征性地吃,哪能赶上早先的成绩,多半是自己吃一两碗结束,然后热眼瞅年轻人狼吞虎咽,虽不是自己亲自吃,亲自享受,也过了眼瘾,还算一番幸福。但是爱吃面的口味没办法变,也改不了。

我一回老家,就想吃面。现在社会发展了,各家备有压面机器,只是机器面,不对我的口味,我一去谁家,说是给我压面吃,就扭头或借口走了。我老家灵台县城里,有个叫“口来福”的面馆,是个女的开的,请了农村擀面的把式来现场擀面,明厨亮灶,味道极好。面有多种,宽的、细的、汤的、干调的,顾客想咋吃就咋吃。这真是儿时的口味,我一旦去,把时间把握好,到饭点就一个人走到那个店,掏十几块钱,或吃十二小碗的一口香,或要一大碗干拌臊子面,或者一大碗酸汤面。面是极长的面,口感劲道,我用筷子挑起一根,把胳膊抬高,然后让面瞬间弯腰,这一头吸进我的嘴,那一头仍然在碗里弯弯曲曲,像游动的丝线,我边往进吸,面条颇乖,乖乖地由低到高,像上阶梯,往我嘴里爬。这一顿面,吃得舒服。

我出门在外,一到吃饭的时间,就想来一碗面。外乡不比故乡,面条不是一个味道,吃一次,就不愿意吃第二次。但是隔一顿,脑海又泛起想念面条的涟漪,就大街小巷,寻找面馆的影子。有一年到达北京已是子夜,就在漆黑中一家一家饭馆找,直到开西北风味的面馆出现。还有一年在海口,海味吃得极烦躁,就找吃面的地方。海口人说话快,我的普通话不标准,怎么都打问不出来个所以然,就又转街道,后头看见一个卖牛肉面的,说是青海化隆的,根本就不是青海的原汤原汁,兰州拉面也赶不上,无非是机器面,下熟后浇三两勺白面汤,上面撒一撮香菜,一两个牛肉丁丁,倒醋,放盐,味道可想而知,吃几口,味同嚼蜡,兴味索然,郁闷里返回酒店。我在东北,吃过朝鲜的冰面,我的个天,面是劲道的面,就是汤太冰冷了,汤影响得面也冷漠,吃下去,喉咙,食管都打哆嗦,也是不喜欢吃了。上海人有一点像兰州人,就是早早起来便吃面,只不过上海人雅致,不蹲着站着吃。上海的面,仍然是机器压的那种,就是酱油重,黑乎乎,甜兮兮,我根本吃不惯。

我思想里,还是陇东饭好,这里的人,早早起床,吃一两个地软或洋芋包子,或者蒸馍,就一碟黄瓜或者青辣子小菜,再喝一半碗小米米汤。这一顿早饭,吃喝得舒坦,为中午和后晌的吃面,打个前站,打牢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