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三题
2019-04-13 15:42:02

从潮州城北出发,沿韩江西岸直上,晃一晃,到了。群山迤透,林木葱茏,山风清朗,鸡鸣狗吠,村庄如花。这里,你会惊讶眼前一幅自然而又干净的山水画,也会惊讶一种恍若隔世的宁静。小溪从村内淙淙盘延出来,年底的油菜花已经开放。龙哥岭脚竖着碑刻三个字:松水村。

从地标看,故乡处韩江中游,潮州北部山区,潮梅地区交界地,一山相隔,村庄的牛窜过山的另一边,就是客家梅州地带了。从地貌看,村庄属江南丘陵,山多,连绵,地域一直延伸到韩江江岸,江岸盘过几座山,大自然把它高托在高出江面二百多米的群山间,造化成一只狭长的绿色摇篮。顺着村庄的小溪流出来,我是一条小小的游鱼,惊羡着金黄油菜花,幻想着时空穿越。

龙哥岭,时光里的亲们

朴素的村庄有故事,故事又像谜。故事里的村路,因为带着时光镜像,总会让你想起很亲的一些人,想起老家的鸡鸡狗狗,便有些悠远又亲近。

早春的一个上午,风有点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急急赶路,老爸早就出门开工了,在村口外的龙哥岭,带着村里的娥姑姑和智伯伯等十几个年轻人。这些天,他们带铁钎,扁担,铁锤钢钎,嘿哟嗬哟,生活活虎,炸炮撬大石头哪。小男孩赶去蹭午饭,那年月够饿。龙哥岭,龙哥龙哥,貌似盘龙,三盘八曲,十个个弯弯连村庄。老爸和伙计们在开公路,村里已经计划买两辆中型拖拉机了,公路通,突突声马上就到。午饭开,老爸和阿伯阿叔们很开心,大口大口地扒饭,大声说着过两天就通了。老爸说,路通日,大队会放鞭炮,龙哥岭是村咽喉,岭陡、弯、长,一定有长鞭炮炸个劈哩啪啦。好兴奋,早春。

过去没公路,从潮州城出发回村走水路。逆流,船慢,坐汕韩客船,整整四个小时,才到江边船亭。到船亭,望一望群山,望一望半空中的绿色大摇篮,长舒一口气,再走近一小时山路,进村庄。上世纪七十年代,公路通,红壤公路,公路两旁种着小叶桉。

走在龙哥岭,时光匆逝,六七岁的小男孩四十年后想老爸,还不时想起另一个人——湘哥哥。

湘哥哥传奇,带着个八字闯海南,赚了大钱。他十多年后回村,小男孩已经成为村校语文教师,湘哥哥谦卑,到村校再三压低语调,再三说当年他也一再在村校淘气,他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人啊。湘哥哥后来轻悄悄去看上课中的教室,在窗外望咿咿呀呀读书的孩子们,眼睛温润。后来,湘哥哥买来几架风琴,恭恭敬敬送到村校,说孩子们有风琴伴着唱歌,会更开心些。

湘哥哥是情结派,不奢华。后来的故事依然有点宁静。

后来,就是90后了,湘哥哥静悄悄来去,从海口回的村,什么时候回,村里许多人都不知道。但,开工了,他拿出来的一百三十万,当年,约等于七百头大牛的钱,铺成了村的水泥公路。于是,龙哥岭几道道弯,顺畅无比了。喜逢村庄盛事,感动再三,那时我便在《潮州日报》发表二千字散文《祝福故乡》,专门谈湘哥哥和故乡路事。文字,湘哥哥应该不会看到,但,故乡的亲缘是同一脉,静默也亲。

松水村,龙哥岭脚,山温文,相思树青绿,从记忆开始。转弯,继续转弯,十里春风回故乡。山是巍峨的,亲们亲亲。时光里,龙哥岭的盘龙公路已经行走好些年。

刘厝祠,一抹红色

村史,故乡是至今未有文字记载的,查百度地图和高德地图,大松水是村名,鸡头坑是村角落名,仅仅如此,乡村常常这样的,朴素得没有一丁点文字记录。

但不得不谈一下村内的刘厝祠。刘厝祠伫立村道旁,是村中刘氏公祠,一座山村常见的下山虎,只是规模偏小。一大门二巷门,黄色外墙,瓦顶,门匾字:永和公祠。有一回,我翻阅用方格稿纸抄写的地方韩纵资料,描述了松水村所在江段的战斗史,终于读到与故乡相关的文字片段。

当年,小日本侵略到南中国了,潮州沦陷,归湖葫芦古镇沦陷,鬼子建的炮楼已经高立在山上。某天,葫芦古镇来了一个化名叫许杰的教书先生,温文尔雅,有点孱弱,谁也不知这教书先生大有来头,原来是地下党,指挥着一支名字响当当的游击队。

地方史料记载,这支名叫韩江纵队的游击队,在故乡江段多次扰敌,袭敌,抗敌,搞得敌军晕晕转。有一回,敌汽船巡江,江边游击队在松水村江段伏击,用大铁锅做炮底,充了火药,叫“土铳”,对准江面,十几个游击队队员藏在岸边乱草丛中。来了,突突突,敌军的汽船近了,轰轰, “土铳”发射,两发,一发炸在船边,溅起阵阵水花,另一发击中船舱,船起火,冒着黑烟,起火。船上敌兵乱成一团,急急拉动枪栓,有的急急打水灭火,又把船向岸边驶来。他们人多,枪多,疯狗般追来。这边,游击队一转身,早已进了茫茫大山,无影无踪了。

一个打闪,游击队已经进村内来,刘厝祠便是韩江纵队的据点。敌军纵想来,也只有望山兴叹的份。村庄这只绿色大摇篮距离韩江边约四公里,四下都是高高的树木和灌木丛,没有公路,只有一条狭长的羊肠小路通村里,小路旁尽是深深悬崖。韩江纵队在刘厝祠悠然开会作息,小碗粥和青咸菜,伴着乡亲一张张热乎乎的脸。游击队进村出村,好些年,好些日子,刘厝祠是游击队的一个家。

胜利了,游击队离村了,后来听说进潮州城了。村里人只知道他们叫游击队,至于韩江纵队,不晓得。他们谁跟谁,乡亲也不晓得,只知道是打鬼子打敌人的。

当年,游击队有长眠在故乡山上的,乡亲帮着埋葬修墓,墓碑上刻了红五星,就在乡校旁的山坡上。大人告诉小孩子,那是红军墓,要懂得敬的。于是,小时候清明节,小学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会静静去看墓,献上刚摘的野花,肃立致敬。

故乡是有血性的,很早,故乡被确定为革命老区。这称呼融汇着许许多多东西,很厚重,那一段硝烟岁月,有点久远,上辈人一谈总会感慨声声。今天,外迀潮涌起,村里很静的了,刘厝祠的爬山虎高了,一些时光已经在记忆里。

故乡的游鱼们

故乡鱼,故乡人爱说,悠游在清涟涟的山溪中,如果向外游,到村口外便到了百丈崖,高高,是一个大瀑布,如果不回游,随水往下一跃,鱼便回不来了。只能循水而行,汇入滔滔韩江,到大江大河去讨生活。因此,人像鱼,出村,到外面着根谋生,一朝境好,也不回头。笃信地理风水的老辈人,这么描述。宿命?轮回?故乡人和鱼,命运大同的渊源?哲理性地解读,其实也隐含父辈的心思,村庄僻远,谋生不易,走了,日子好过了就不要回来。

一条条的游鱼出游吧,许多乡亲都是,向外,游走他乡。聚居乡人最多的地方是海南、深圳、广州、东莞和潮州城。潮州城,我住着的短短街巷老乡就有六七家。于是,村庄有点空了的,像村内小溪中的鱼,水浅了,鱼很小也很少,很瘦,原来一畚箕下去生蹦活跳十几条的“狗母仔”少了,一条只有筷尾那么大。

那么,出外的游鱼回望村庄,将是怎么样的镜像?

上世纪六十年代,村里人烟挤挤,老书记带一帮人挑瓦砌砖,建了剧台,一个偌大剧院,可容千人。又有了自己的戏班,青年男女,农耕之余,唱潮剧。剧台外墙紧挨间铺仔,店主是湘哥哥的老爸卵伯。九十年代,生产队已经解体,村里戏班解散,剧院历经风雨,苍苍暮年,终于整个瓦顶倒塌,只剩几堵被雨冲刷过的残墙。后来,老书记走了。

再后来,乡亲荣兄从深圳回来了,已经是深圳房地产老板。土豪金,阔绰,近四百万,当年的剧台又建起来,全水泥结构,外墙贴马赛克,时尚气派,大门顶嵌鎏金大字:松水村文化中心。庆典,荣兄请了深圳潮州商会、深圳韩江文化研究会二十多个贵客来,村庄欢闹,多福了。那天,办敬老敬贤宴,村中上年纪的坐前,村中读书的出门人坐后,四十多桌,村味浓浓。

村前有镇水电站的蓄水大坝,坝下面有条小石桥,连着过去进村的那条蜿蜒小路,桥头是村庄慈祥的土地庙。这里,现在建了村口小公园,建亭,种花种树。绿水涓涓,花木娇媚,青山藏黛,乡亭雅致。碑记呢?没看到。村人知,是雄弟弟一个人掏衣袋建的。雄弟弟去广州发展,办了大公司,赚到钱。没喧哗,村中的曹氏文化广场在平地了,已经竖起霓虹灯,雄弟弟在家族微信群里和大家谈,还是那副憨样,轻轻说:应该的,应该的。

今年,大年初二,湘哥哥没回来,荣兄和雄弟弟都回来了,许多乡亲都回来了,阿君妹、第鑫弟、阿盛、阿南、华哥哥……荣兄和雄弟弟带头,许许多多都捐了银,成立大锣鼓队,训练近两个月,要巡村拜年了。鼓声咚咚,唢呐清扬,近二百人排成一长龙,男生英姿飒爽,女生端庄悦人,橙黄舞衣,红旗袍,紧跟鼓点,咚咚锵。从村前桥出发,到大肚洋。悦耳潮乐袅袅,喜气洋洋,缓缓前行,巡游全村,村道两旁挤满了人。长龙游动,鼓乐喧天,在群山间回荡。快乐村事,如诗如云。

母亲河韩江滔滔流,向南。村口外的几株白桦很高大很古老。一条条鱼溯游,都很亲缘。

不由想起村庄的春汛。水从群山奔下来,小溪的水涨得满满的,浑黄,哗哗响,汹涌着向村外奔。有好多鱼,溪鲫,小白条,狗母仔……

山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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