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逃离,频频回望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李凤群 2019-03-20 17:08:38


李凤群,安徽无为人,出版小说集《边缘女人》 《如是我爱》 、《非城市爱情》 《背道而驰》 《颤抖》以及《大江边》 《大风》 《大野》等多部小说。

“假装”的最高境界,是连假装者自己也深信不疑。

四五岁时,我父亲便弃农经商,不到两年时间,他成了村里的第一位万元户。走南闯北的他见多识广,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加上物质生活并不特别拮据,我从容地接受了八年的义务教育后,才开始当一个农民。我当了整整五年的农民——从14岁到18岁,我把所有农民吃过的苦都吃了一遍,面容稚嫩,双手结满老茧。

18岁那年,我得到一个消息,江苏常州一个服装厂招工。不顾母亲反对,我和表姐早早起来搭船到铜陵市,再从铜陵市的火车站坐火车去常州。一番颠簸,到达常州。站在水泥地上,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回那个鬼地方了。再也不了。

我的确很少回去。打工的日子非常辛苦,经常通宵达旦地加班。有一次,我在车间里做羽绒服,刚好我父亲来看我。他站在厂门口,隔着铁栅栏,看见我的头发上眉毛上衣袖上都沾着羽绒,因为长时间不见太阳,加上睡眠不足,我原本结实黝黑的皮肤变得惨白。他心疼地对我说:要不回家吧!

不,我说。我心想,惨白至少比黑壮漂亮。开工的铃声响起,父亲挥手与我告别,他身影疲倦,一步三回头,令我泪如雨下。我止住眼泪小跑着奔向车间。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我从车间一出来,本能地向厂门口张望。我父亲的手隔着栅栏递过来几个热腾腾的包子。我一见到他,想到他昨天坐了四五个小时的车回去,今天又坐四五个小时车来看我,捧着包子又忍不住嚎啕大哭。可能我痛哭不止的样子一直嵌在我父亲的脑海里,第三天,他又坐长途汽车来看我。

我从初中开始写作。到处投稿。一次也没有发表过。但是父亲三次来看我使我久久不能平静。坐在三十多人的仓库改造的职工宿舍里,我写下了散文《父亲的女儿》 。这篇文章发表在《常州日报》的副刊头条位置,这天的报纸在车间每一人手上传来传去。也正是这篇文章,我被常州教育学院破格录取进中文系,打工的工厂还支付了全部学费。我从生产车间坐进学校图书馆。离开缝纫机开始没日没夜地阅读大量中外名著。那几年,我成了常州的红人。只要在火车站打一辆出租车,打听我的名字,出租车就会把客人送到我上学的学院。

故乡好像离我越来越远。我常常为此而窃喜。

后来,我结婚,在南京定居,偶尔回去过个年,并无太多触动。随着兄妹各自成家,父母进城,故乡渐渐成了摆设,再后来,童年的房屋成了旧居。最近,我已经近十年没有回去了。

在许多访问里,在一些回忆性的散文里,我也用“逃离”来形容当初的自己,侥幸成功脱逃的意思从字面上溢出来,别人信,我也信。

但是,有一天,一位读者在博客里私信我说,你对故乡的感情如此深厚,走到哪里都带着她。

一惊之下,我细细回顾。不假。第一部长篇小说《非城市爱情》写两个进城的打工仔在异乡的各种遭遇,爱情之花从艰辛的生活里开出,乡愁弥漫。到了《活着的理由》 ,关注城乡二元对立,细数城市文明的困惑时,着力点已经悄然换至故乡的角度。在《背道而驰》里,写的是城市故事,可是有一半的篇幅开始写乡村——那是我记忆里的江心洲,我写母亲、芦苇荡、江水和童年伙伴。到了《大江边》 ,这部70万字的小说根本没有离开这个巴掌大的小岛。一个家族上百口人的生死离别,一个中国农民家族的爱恨情仇,统统在这个小岛上演绎,这部作品几乎调动了我所有的童年记忆,作品里的诸多人物也都有乡邻、亲戚和长辈的影子。这部作品在江苏文坛引起了小小的振动,我获得紫金山文学奖和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以及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 。作家赵本夫对我说:这是一部面向大地的书,丰满、厚重而大气。如果没有巨大的悲悯之心,决计写不出这样的文字。这是一本以生命的尊严、厚度和真诚仰望人间,写成的苍生的史诗。

2011年,我回乡,遇到良霞。她曾经是我们村最美的姑娘,虽然同一村庄,但素无交集。我刚刚开始打量世界,她已经成为偶像迷倒众生了。良霞一再被告之再长高一点就可伸手摘月亮,可是突然,命运击中了她,很快被摁于泥沼,动弹不得。在人人逃离村庄的时候,她被困在那里。我见到她的时候,凭着她的笑容认出了她,而她也还记得我。她在我门廊上坐了片刻,说了一些闲话。看到她淡然恬静的脸,我既感到她的痛楚,也感到自己的恍惚。离开安徽之后,她在我心里,久久不去。我隐约感知到某种错与误镶嵌在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血液中。什么才是生活的真相?无论被告知前途无量,还是充满幻想,可众生总是不停地被摧残、考验,从一无所有再到一无所有,无论如何希望,终将迎候到死亡。次年,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开始写她。小说完成之后,我明白过来:沉默的良霞比其他人更早地感知到命运的捉弄。她从阳光明媚的南屋,搬到北屋,搬到外屋,搬离老屋,最后,众生奔跑,她独自驻足。她用她的执着写着跟我们这快速变化的生活完全不同的故事。我不是在创作她,我是在靠近她,靠近她安静隐秘的内里。

我常常抱怨故乡没给过我什么,但是,一旦我用心去爱,她给的远远超过我配的。这个老老实实的,时空仍在江心洲流转的中篇使我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奖。这不是对我创作的认同,这是对我热爱故乡书写故乡的激赏。

2014年,我去了美国。白天学英文,晚上写作。我以为我能写点别的,城市,异国,爱情?没有。我开始写我村上的一位老人。所有在我记忆里的人,在生活中,我都不见得多么了解他们,可是,一旦到了笔下,他们都那么幽默、健谈,充满智慧和高贵的品格。 《大风》完成,发表在《收获》之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至此,我更加明白自己的内心:小说的意图从来无法掩饰。小说包含了全部。小说是小说家的爱与偏见。小说也是一种识别,小到眼前所物,到目不能及,到淼淼暗黑。无论我走到哪里,小说带我回家。它化身为盾牌或利箭,可以是防空洞,也可以是探测器。为已发生的,正在巨变的,以及即将湮没的一切寻找一种痕迹,寻找它存在或消失的缘由,它包含着小说家的愿望和悔意。小说,尤其是向历史更深处回望的写作是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遗弃、隔绝与尘封做着对抗与搏斗。小说超过了小说家想展示的容量和潜力,像一根暗黑的丝线,连结着过去、现在和将来。

写完《大风》 ,我安静下来,接受了故乡可能是我永远的主题,或者故乡永远是我的局限这样的事实。大风刮过,记忆里草木发出微微响声,这声音如此轻微,又如此振聋发聩,这声音提示灵魂的存在。后来,我创作《大野》 ,这一回,我的主人公们总算离开了江心洲,她们一个出生在农场,一个出生在县城。长大之后,在桃因为没有母爱四海为家,今宝为了家族画地为牢。这个小说里,有我童年去过的农场,有我游荡过的县城,有我亲戚们如今生活的开发区。我记忆里的姑娘们重新年轻起来。她们或默默无言,或咋咋呼呼。我常常追问,经过这么纷繁的时代,她们的人生,有什么样的过往,现在又到达了哪里。我的故事里,今宝心里装着整个世界地理,却留在故乡。她不虚荣,也不索取,明知命运不公,却是满腹悲悯,心系神秘世界,却又审慎克制,既不是无望,也不是充满渴望。她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不要什么高潮和意外,只要生活本身,并且捍卫“成为自己”的权利。静默的生命获得了强度,她终究脱离了我,成为她自己。此时的在桃呢?这个决意跟世界死磕到底的姑娘,她快活成传说中的无脚鸟了。在桃绕着地球飞翔,用她的“翅膀” ,丈量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小说创作者从不比其塑造的人物高明。我从我的人物身上找到力量,发现自己。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又将何往。那些留下来的姑娘,那些离开的游子,失去故乡的依托,人将一无所是、一无所成。我深知我从未真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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