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有多长
新河池客户端 2018-11-02 09:11:03

五年了,我才敢写到他。

不写他,是不想让爱他的人伤心。就如寺庙里的钟,博物馆里的铃,不能轻易敲打。逐渐尘封的切肤之痛,会在唐突的文字中瞬间撕裂,揭开伤疤,谁的心尖都受不了。

不写他,是好像他从未离我而去。手稿上浸着他的汗迹,相册里站着他的身影,文章里涌动他的喘息。凌晨三点,夜鸟啁啾的树梢,他的眼眸还在枝头亮亮闪动,隔窗望来,盯我写作。

我从未梦到他。几十年的兄弟,心存灵犀,冥冥之中,仿佛日夜如影随形,不需要魂牵梦萦。这种恍惚,伴随了我五年,直到今天,老家朋友来了电话,说已给他捡了遗骸,择日再葬。我才确信,他不是渐行渐远,而是彻底离开了。

红水河在我家乡拐了个弯,就像和上苍有了契约,要在这里长出一排排翠竹,繁衍出一个个村庄。我和他的家,中间隔着几个土丘,荆条蒺藜丛中,堆着连绵不绝的坟茔。那一拨出生的孩子,很多成了耕农村夫,身影已被野草淹没。我们几个幸运地走出村庄,成了吃皇粮的干部。那年清明,他从南丹带回来一个女孩,我娶了邻村在县里当教师的姑娘,扫墓恰巧碰在一起,酒便在坟头喝了起来。祖坟碑前,站着亭亭玉立的女人,穿着连衣裙,讲着桂柳话,那是当年村里少有的新鲜风景。两杯下肚,他已是微醺欲醉,咂咂嘴说,有了老婆,我满足了,这辈子夫妻俩在乡里教书,哪也不去啦。

只过三年,他就违约了。他不但进了城,还改了行,当了编辑。

他的失言,来自他的才能,就像斗笠无法盖住刺猬的锋芒,注定要破壳而出。我们一起读小学,上初中,同班同宿,形影不离;后来分头去两个师范读书,又一起回乡教书。我先行一步,到城里扛摄像机,他跟着跑来,和我一起编辑报纸。

那时候,宣传部下属的报社和电视台,分家不分工,活路一起干。混了一年,我终于有了称呼,一个不是官的官名。怎么说呢,就是没有级别,但要管着一帮不知级别为何物的人,可以用鼻腔说话了。

那是一个干云蔽日的黄昏,我把报纸清样摔到他眼前,看看,大如拇指的标题,县长的名字都搞错了,你想死啊?!他赶紧接过,腰身佝偻,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但没说话,转身出门,却撞了花盘,叮当作响。他火急火燎赶乘车站的末班车,去南宁抢改稿件。

我的气还卡在喉咙,部长从窗口探进黑脸,瓮声瓮气地说,明晨四点印报,如果县长有了绰号,你就继续回乡教书。我脸如土色,手足无措,待到司机从乡下赶回,风驰电掣赶往南宁,印刷厂黑灯瞎火,早已关门。我无法联系他,那时没有手机和寻呼机,进入城市,人就成了沧海一粟,了无踪迹,我陷入绝望。司机提醒说,他经常去共和路爱民旅社,六块钱一晚的住宿费。我跑到电话亭,那边回话,他没来住宿。我耷拉脑袋,暗无天日地回到印刷厂,继续蹲守。霓虹闪烁,诡谲朦胧,花圃里有人探出脑袋,嘎嘎笑了,说我就知道领导会来,还会连夜盯着,逮住第一个上班的人,阻止印刷报纸。我定睛细看,火气嗖地蹿起,大声斥骂,你死哪去了!他趔趄向前,酒气铺天盖地,饱嗝接二连三,却一脸谄笑地说,报告首长,我找到印刷厂厂长家门,拉到南湖公园喝酒,他命令工人凌晨三点上班,重上胶版,四点印刷,误不了明天正常出报。不就是50块钱的加班费吗,多大点事啊,切!

都说书生愚钝,他却另类,脑瓜泛活。我是冲着事去办事,他是冲着管事的人去整事,轻描淡写就化解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危机。后来他调去人事局,又到组织部,再到政府办,又去乡镇当了党委书记。长年担任基层领导的朋友给我电话,忧心忡忡,说整日埋头写文章,突然去主政一方,上了纸糊的花轿,他会跌得焦头烂额。我却丝毫不担心,我的信任来自他的聪明。这就如单个文字,孤立无援,形单影只,怎么看都呆如顽石;但他能把文字有序排列,平仄对仗,弄出惊艳的诗歌。他的智慧来自书本,书本又源自生活,他的才能融入广袤天地,自然风生水起。

果不其然,一年之后,他的乡镇破天荒拿到全县绩效考评一等奖,他的先进事迹见诸报端,电视也有了音像。他一直在写别人,现在轮到别人写他,像是一个完美的轮回。

我们天各一方,聚少离多。我在市里忙碌生计,又交流去了外县,春节清明才能喝上一两回酒。我们杯盏交错,胡聊乱侃。每次辞别,他送我,又像我送他,相互搀扶,一直纠缠到村头。我两眼迷离,双手抱拳说,兄弟,来日方长。

他脸面削瘦,络腮胡子,低领的胸口露出一撮粗毛,绝对是一身恶相。我脸上多肉,又戴眼镜,看起来更像斯文。再高明的大师给我们看相,肯定会砸了招牌,俩人性格几乎对调,完全南辕北辙。我声如锣鼓,生性胆大,200多斤的年猪被我摁到硬地,一刀捅进,鲜血溅了一身。他却不敢直目,别过脸去,嘴上对我奚落,你这人,长着弹钢琴的手,却抓了屠刀,残忍。

他悲天悯人,对村民愁肠百结,嘘寒问暖;但他从不怜悯自己,耸动削瘦的肩膀,披星戴月,夜以继日,穿梭于田间地头,为他的乡镇殚精竭虑。

五年前一个漆黑夜晚,我从南丹赶回家乡,和他一起去江南吊唁逝世的老领导。返回时,路过家门他没进,说要赶回乡里,明早带人下村,抢修五保户倒塌的房子,还邀请我到乡里过夜叙旧。我哈哈大笑,说您酒量不到我的一个零头,拿什么叙旧?他重重咳了几声,拳头捶胸,说心头经常绞痛,好长时间不喝酒了。我甩手说,算啦,我会去乡里看你,来日方长。

谁知这声来日方长,竟然成了永别。

我在南丹炸封矿窿,轰天震地,并未觉察频频打来的电话。待到四周静寂,我手机跌地,硝烟弥漫中泪流满面。短信报丧,他已过世。

任何的撕心裂肺,都来自晴天惊雷,在我心里炸出一个大坑,无法愈合。灵幡飘摇,鞭炮孤鸣,他微微笑着的脸,就在袅袅香火中浮着;他的呼吸,仿佛还在空中游动,丝丝缕缕,漫进我的耳膜。十几个文友在棺木旁枯坐,为他守灵。不敢相信,昨天还在田间组织村民种甘蔗,夜晚回到乡府,他只说胸口有点闷,今早发现,卫生间的灯一宿未熄,他直直躺着,水哗哗流满一地。早已发觉心脏有了问题,县医院的表哥约好了省城的大医院,他却一拖再拖。在众人扼腕喟叹中,我木然坐着,嘴里吐出三个字:他该死。

众人惊愕,眼光剜着我,甚至有了愤怒。一个老编辑把烟掐了,抬起头来,眼眶潮湿,他说对,不珍惜身体的人,该死。

悲痛欲绝的心情,偏要用咒骂的语言说出,犹如针扎,让人心底战栗。夜猫哀嚎,鼠儿心悸,在房梁上惊慌奔走。好长一阵,没人说话,但都潸然泪下。在他遗像旁,我题写了一幅挽联:“四旬心血磨砺才茂志兴,一生风雨铸就德高品馨。”

来日方长,到底有多长?我跟他说的最后这句话,到阴阳两隔,只有11天。这在漫长人生中,犹如尘埃里的沙粒,细微到几乎不可入眼。生命的脆弱,就如手捧易碎的玻璃,谁也无法料想,说不定哪一天,甚至一杯茶时间,就会哗啦落地。我们总是以为来日方长,自我安慰,攥在手里很牢固的心愿,却转眼间灰飞烟灭,无力回天。如今,他兑现了承诺,埋进了当年扫墓的坟岗,坚守家乡。而我至今不敢涉足他治下的乡里,就如一个羞愧之人,没有胆量去赴这场决绝的心灵之约。

追忆他的音像和文字,纷纷再上媒体,在我眼里,已是一片灰暗朦胧。人民网、《南国早报》《河池日报》等连续刊发,大化县委发文,号召全县共产党员向他学习。这些文字,在我心里,却激不起一丝涟漪,灵魂深处情同手足的兄弟,任何浓墨重彩的文字描述,都无法企及。

潮打空城寂寞回,鹰击苍天孤独归。他40年的生命,犹如瘦瘦灯盏,在我的黑夜里荧荧发光,深刻隽永。

我的书桌,摆着上个世纪末期的一本杂志。他的轻声细语,就在字里行间弥漫。犹如古朴沉稳的石磨,缓缓转动,弄不出震耳声响。但他精雕细琢的文章,犹如温火慢炖,令人回味无穷。他的诗歌全国获奖,散文省刊发表,用词又狠又准,三言两语就能剔到骨头,让人过目铭记。如此才学,来自他的淡定和耐心。

二十年前,我弄了个小说,迫不及待投了出去,连续不断收到退稿,心情灰暗如枯井,再也挤不出一滴活水。他在旁边看着,转身下楼,走进菜地,把我的底稿拾起,默默走了。次日清晨,他敲开我的房门,递来几百页字迹工整的手稿。他帮我改了题目,调了章节,润了词语,一万多字的小说,一字一句地抄写,通宵达旦。那时我心烦意躁,驱逐苍蝇一样把他轰出门,他一脸落寞,也不说话,垂头走了。谁能想到,他偷偷帮我投稿,两个月后,小说在广东《南叶》杂志发表,天津一家选刊转载,两人喜极而泣,用稿费在中谷饭店连干了两瓶二锅头。我抱着他的肩膀说,兄弟,为什么不署上你的名字?他的胡茬挂满酒珠,一片泛亮,两眼灼灼地说,写文章又不是找人打架,用得着摆上那么多作者?

他的真诚,使我的浮躁一点一滴地收敛,直达心静如镜。就如乡间夜行之人,拾到电筒,有了穿过田埂的光亮。

北海一个作家来访,问我写得最好的小说是哪一篇?我把泛黄的杂志打开,指了一下。他瞅了半天,满脸疑惑地说,据我所知,《校园里的桃色新闻》并不是您最好的小说呀。

是我最好的兄弟帮弄的。

他是谁?

我的乡党,名叫覃恒。

我想见他。

来日方长,啊不,已无来日,他走了。(展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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