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湘西 文化寻根】大型系列报道之七——浦市的旧
团结报 2018-09-07 12:54:36

浦市,与其它沅水边的古镇一样,兴与衰,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文/ 刘年  图/ 张 谨 周明霞 李 菁 梁云炳

1

在日新月异的时代里,我却越来越守旧,越来越怀旧。

陈旧的事物,让我放心,陈旧的人,让我欣喜。

古镇上,熙来攘往间,自有一片独特天地。

2

浦市大码头上去,有个城门。一群男人在下古老的打三棋,画在水泥地上的棋盘,线条不是很直,棋子是石子和木棍。那些无所事事的男人,下得很专注,有时还为几步棋争得面红耳赤。我站在旁边看,看棋的时候少,看他们表情的时候多。看久了,天就晚了,于是就在旁边的望江楼客栈要了最高的那层可以看到沅水的客房,一百块钱一晚。

3

陈旧的码头,陈旧的船。

连沅水都是陈旧的,灰蒙蒙的,带着一层雾霭。

4

旧的地方,适合步行,以农耕文明的速度。早在明代,浦市就已经成为大湘西的通商口岸。民国时期,这里更是水运要津,沿河有23个码头,还产铁矿、煤矿、桐油和鞭炮,所以经济繁荣,出了很多大户人家。由于避开了大规模的拆迁,他们留下的深宅大院有些保存得比较好。从太平街,转入烟坊弄,沿路有晚清民国时期的李家书院、康家大院、姚家大院。有的墙是用石灰、蛋清和捣碎的葛藤混合粉刷的,饱经风雨,有些已经长了青苔,但很牢固。墙头、瓦楞,长着半米高的苎麻和苦蒿,它们见证了墙内墙外的人事的更迭,但它们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门没有关,可以随意进去,暗红的砂岩路、褐色的木板、盛水招财的陶缸、布满灰尘的茶几,扑面而来的微凉的陈旧感,一下子便会让人安静下来。我会上楼。手按扶梯上去,像抓住另一个人的手,旧的东西,就是这样可以信任,可能有灰尘,但绝不会有倒刺和锐角伤你。木制的旧房间,沉着,温和,因为不能上网不能看电视,反倒适合看书,适合等人,适合一个人久久地独坐,坐久了,会在木板的纹路上看出一幅幅山水画来。有些窗子和檐角还有雕花,精细的图案,可以看出当时工匠应该衣食无忧,他们把时间不当数,愿意和木头耗。转到河街,有一座三进庭院式建筑,叫“万寿宫”,始建于明初,原为江西客商会馆,是浦市13座会馆中最大的一个,也是仅存的一个。以前是江西籍客商聚会祭祀看戏的地方。里面的戏台是按原样重修的,喜欢那副对联:“做文做赋圈外文章点外句;扮文扮武水中月亮镜中花”。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想象当年台上的生旦净末悲欢离合,台下的男女老少嬉笑怒骂,那些出钱多的大户人家,坐在最好的位置,乡下人,就只能站在旁边看,孩子们机灵,会爬上墙,爬上树上看。现在看来,戏台上,戏台下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出钱多,出钱少,也没有区别,都是一样的曲终人散,一样的人去楼空。人生就是一场戏,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这也是我喜欢旧的事物的原因。旧人和旧物,可以作为证人和证据,可以作为可以对抗那种虚无感。

浦市的新与旧,墙上的野草最有发言权。

5

陈旧的东西,往往附着时光和记忆。

什么东西,一旦涂上了时光和记忆的漆,就温润并好看起来。

6

房子是通人性的。它给人庇护,人给它以灵魂。特别是木屋,有人住,有烟火,可以住几百年。人去楼空后,没多久,就会生青苔,生野草,生虫,然后倒塌。和人一样,每栋房子都有自己的命。命运比较悲惨的宅子,要数吉家祠堂,一千多平方米,由三座窨子屋组成。吉家先人吉大绪是山西人,官至太守,辞官后来浦市经营木材和食盐。凭着自己的精明果敢和人脉,生意越做越大,发家后,购了大量的田地,人称“田连大院三座半,门望一千八百担”。后来衰落了,被民国政府征收,改成了陆军监狱。有的人在这里得到报应,有的人在这里得到屈辱,有人在这里失去了生命,有人则在这里得到了满足的笑。各式的刑具,如老虎凳、烙铁钳、铁链、铁枷、铁锁等等,让繁华富贵的吉家祠堂,变成了一座阴森恐怖的人间地狱。一些题壁诗,艺术水平似乎不高,仔细深味,那都是一些留在墙上的惨叫。

没有荷花的万荷园,反而别有风味。

7

监狱门口,大片大片的荷花,开得不管不顾。

深红的,开得像忏悔,洁白的,开得像哀悼。

8

“留得残荷接霜雪”,黄画家在用水墨写生,这是画的题目。陆军监狱前,肥白的、妖红的荷花,重重叠叠带着浓香的荷叶,到了冬天,只剩下了枯硬黄褐色的茎。黄画家喜欢这冰里钢筯一样的线条。偶尔的一片败叶,一茎干莲,丰富了线条的层次感。他知道,这些荷并没有死去,水与泥下面,还有茁壮的藕,在蛰伏着。早上,水结冰了,茎上那层白霜,是黄画家所需要的。所以冒着严寒来了。但他必须快点画,手冷得受不了,又不想戴手套。手和画笔就有了隔膜,感觉就不对了。所以,他宁愿受冻。这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端来一盆火。“小伙子,怪可怜的,这火你先烤着,我去赶场,你画完了,就把它放回去,我就住在那里”,她指着一间白墙黑瓦的砖房。临走补了一句,“小伙子,不怕你生气,你画得像鸡刨的一样,一点都不像”。那盆火,是自己烧的杂木细炭。有杂质,会烧出烟,差点把黄画家熏出泪来。因为很少游人过来,浦市人的心里,还保留着一些湘西人的陈旧。提着一斤肥肉的老大爷,会主动和你打招呼。哪里来的?永顺啊。来做什么啊?随便看看。这里怎么样?不错啊。我一直想去王村看看。你不觉得我们这里很落后吗,没有游人,没有高楼大厦,街上也很拥挤。是啊,是落后。落后,你还来?我笑笑,因为落后才来。在这个崭新的世纪里,到处都是新的,新的高楼、新的开发区、新的产品、新的规定不断地诞生,旧的不断地淘汰。大部分的功能还没学会,新的手机又来了。侄子辈的面目和名字还挂不上钩,他们的孩子又开始结婚生子。对于一个记忆力和体力全面衰退的中年男人来说,就像身处高速公路上,感到疲惫、烦躁而又恐惧,既怕被碾压,也怕被遗弃。而落后,则意味着简单,简单意味可靠,而可靠则意味着可以信赖。

9

在落后的地方,你可以停下来,等等自己的灵魂。

你可以停在沅水中间的康家洲上,像一只白鹭停在牛背上。

沅水浦市边的白鹭成群飞翔,河中的小鱼成了最美的晚餐。

10

船是斑驳的铁船,船夫姓李,六十二岁了。提出包船,到康家洲,两个小时,我算好了三百块钱。他说八十块好不好。那当然好。船破开沅水,争向毛家湾逆流而上。老李话也多,指着河东的码头,他说每年端午,这里都要自发举行龙舟赛,因为传说屈原的《涉江》就是在这里写的,所以这里的龙舟赛与别处不同,是按屈原涉江的路线横渡沅水,而且是自发的。浦市人很重视龙舟赛,每年端午,打工的壮劳力都会请假回来参赛。没有奖金,赢者的奖赏就是一只羊,一匹红布。不过,赢者真正需要的是那些震耳欲聋的炮竹。当天晚上,在码头上放,这里产鞭炮,放的时候方圆十几里地的人都听得见。这船逆流而上,经过毛家滩,沿岸有很多鸟,翠鸟、燕子、白头翁,其中咖啡色的野鸬鹚,翼展有一米多。康家洲将沅水均匀地劈成两绺,到洲尾又合二为一。上面的村民多为菜农,种菜卖给浦市和辰溪。洲的上游是深深的芦苇。洲的西面,是长长的石滩。他们说这里的奇石多,特别是一种特有的沅江金线石,很值钱。找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样子像拉斐尔的圣母像,因为要拍一群白鹭,放在石滩上,回去找,再也找不到了。李大叔也不催,将船停在芦苇丛中,静静地候着,他抱膝蹲在船头,就像一只巨大的瘦骨嶙峋的灰鸬鹚。

11

陈旧的码头,陈旧的船,陈旧的灰蒙蒙的沅水。

打捞上来的白袍鱼,银光闪闪,每一条都是崭新的。

浦市赶集的日子,寂静的古镇又一次鲜活起来。

12

无事莫赶场,赶场莫看戏。这是长辈挂在嘴边的教诲。很多小伙子,看了戏之后,便多了不切实际的梦想。很多女子,看了戏之后,动了春心。又有很多规矩了大半生的人,看了戏之后,遁入空门。但告诫归告诫,这里的人们,还是由衷地爱看戏。“浦市人欢喜戏,且懂戏。二八月农事起始或结束时,乡下人需要酬谢土地,同时也需要公众娱乐。因此常常有头行人出面敛钱集份子,邀请大木傀儡戏班子来演戏。这种戏班子角色既整齐,行头又美好,以浦市地方的最著名。……傀儡戏大多数唱的是高腔,用唢呐伴和,在田野中唱来,情调相当悲壮。每到菜花黄庄稼熟时节,这些人便带了戏箱各处走去,在田野中小小土地庙前举行时,远近十里的妇女老幼,多换上新衣,年青女子戴上粗重银器,有些还自己扛了板凳,携带饭盒,跑来看戏,一面看戏一面吃点东西。戏子中嗓子好,善于用手法使傀儡表情生动的,常得当地年青女子垂青。到冬十腊月,这些唱戏的又带上另外一份家业,赶到凤凰县城里去唱酬傩神的愿戏。这种酬神戏与普通情形完全不同,一切由苗巫作主体,各扮着乡下人,跟随苗籍巫师身后,在神前院落中演唱。或相互问答,或共同合唱一种古典的方式。戏多夜中在火燎下举行,唱到天明方止。参加的多义务取乐性质,照例不必需金钱报酬,只大吃大喝几顿了事,这家法事完了又转到另外一家去……”看沈从文的文字,想象当时的情景,恍如隔世。现在依然有戏,但不在逢场演戏,他们在酒楼里。在青莲世第,看了一个戏班子唱戏。唱了一段阳戏,又唱了辰州高腔《目连救母》,还演了一出傩戏。这是一个佛教故事,目连的母亲,青提夫人,凌辱僧人,触怒神灵,下了地狱。她的儿子则出家为僧,被赐名大目犍连,为救母亲,遍访十八层地狱,行善积德,百折不回,最终救回母亲。最高潮的时候,在舞台的四个角落,会有人扔钢叉,刺向女主角。真正的钢叉,刺中之后,非死即重伤。所以,演这场戏的时候,会准备一副棺材。死了,证明学艺不精,就装进棺材。没死,棺材就是演员的了,可以当场折卖。但今天这些演员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大娘,擦了很厚的粉,依然掩饰不住脸上的皱纹,穿了宽大的戏袍,遮不住身体的臃肿松弛,脚步的迟缓笨重。不过,他们演傩戏还可以,戴上夸张生动的桐木面具,瞬间变成雷神、电神、风婆、恶鬼等等,在傩戏里,服饰原始,动作粗犷,情节简单,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准确,而又即时。明明演的是喜剧,可她们揭开面具,露出满脸白粉满脸皱纹的时候,又觉得是个悲剧。

一杯粗茶能泡上半天的悠闲时光。日子慢与快,都是自己的事。

13

女人,贡献了世上十分之七的美。

同时,贡献了世上十分之七的悲。

14

青莲世第在后街87号,是清初李姓大员修的一座三重大院。560平方米,徽派建筑,青瓦白墙,始建于清中期。一个叫周明霞的老师,辞了公职,承包了这里,进行了保护性装修,现在在里面可以饮茶、吃饭、喝酒、看书、听戏、聊天,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她养了一条狗叫彤彤,每天早晚带他去沅水边散步。她说,别人向往诗和远方,她则喜欢老家浦市,她觉得熟悉的地方也可以过得很诗意。特别是浦市的陈旧和缓慢,是非常适合诗意的生活的,在这里,你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和竞争的压力。她乐意将她在浦市生活的感觉,通过互联网分享给外人,她的想法得到了网络上很多人的共鸣,她的事业也因此越做越顺。和她一起的,还有年轻的女孩子叫李菁,长得戏里的人物一样,很有古典气质,还写得一手好散文,她们还经营一家叫遇见的民宿客栈。这座古老的宅子,比起成为监狱的吉家院子,算是得了善终了,看得出它是明朗而开心的,不仅体现在门口中的喜联上,还体现在庭院中开得很旺的玉兰花和栀子花上。人们都把两位性情随和的女子,称之为浦市的女儿,看到她们,你就会想到浦市的春天。从青莲世第出来,据说是旧社会时期的“红灯区”,那时,坐在阶沿上的,是另一种女人,她们从事着人间最古老的职业之一。虽然她们并不老,但她们非常害怕老,极力地用香粉、口红和鲜艳的新衣,掩盖她们脸上陈旧的痕迹,但掩饰不住空虚疲惫而又缺乏自信的眼神,她们在我心目中也是浦市的女儿。

15

有些旧书,会变成故人,让你反复地去看。

有些旧地,也一样。

下湾遗址是7000多年前的沅水先民留给我们的文明礼物,这群鸭当然不知。

16

在浦市,旧宅子都不是最旧的。上了大码头往左走一里,沅江在此拐了一个大弯,所以这里叫下湾。这里发掘了新石器时代晚期大溪文化,和新石器时代中期高庙文化的遗存。在三百平方米的范围内,发现了大量的煮熟的螺蚌壳,石器,骨器,甚至还有精美凤鸟纹的陶器碎片。当时,某个男人,旧石斧用缺了,于是扔掉了;某个女人,那天一生气,把陶碗摔破了,怕踩到,扫出门外。这些无用的垃圾,现在变成了无价之宝,收到泸溪县博物馆,供起来。据说,这些东西,可以作为证据,改变人们对这片土地的文化和历史的认知。时间会折旧,现在谁买我的摩托车,只需要去年我买新车时的四分之一价格,时间也会增值,把我的旧摩托买走,埋进土里,几千年后挖出来,供在博物馆里,也可以价值连城。陈旧,其实是沉淀渐渐显露出颜色的时间。

17

也许旧的就应该被新的代替;也许守旧、怀旧,本身就是错的。

换了一辆新摩托的我,突然这么想。

自古以来,码头是浦市货物交易的重要场所。图为浦市老百姓把刚捕获的鱼换成了大山里的毛竹。

18

浦市逢农历二、七为场。我赶场的时候正下大雨。上午十点钟,码头上就泊了三十七条来自各村的铁船。赶场,曾经湘西人生活中的大事,场上不仅是交易平台,还是社交平台、娱乐平台,散落在各村的亲人朋友,可以在场上见面,年轻人可以在场上谈情说爱,一起看各种把戏。对于小孩子们就更是节日了。就现在,渐渐地成了纯粹的交易市场,交易完,卖的买的,都心满意足,匆匆回去。下午两点钟没到,场就完全散了,让人又感到散戏后的凉意。还好,太平街的蒿子粑粑,依然是那么陈旧、落后而简单,剥一层桐叶,再剥一层蓼竹叶,咬一口,糯米的温软和粘、黄豆粉的香、红糖的甜,都和童年的记忆完全一致。

19

第二次到浦市,就已经旧了。

望江楼客栈水手出身的店老板,一眼就认出了我。

作者介绍:

 刘 年:本名刘代福,湘西永顺人。著有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行吟者》,散文集《独坐菩萨岩》等。曾获人民文学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红高粱诗歌奖等奖项。2014年在《诗刊》担任编辑期间成功推出著名女诗人余秀华。


打开APP阅读全文
相关新闻
×
前往APP查看全文,体验更佳!
确定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