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一煌
湘南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学生
摘芒果
参赛作者:赖一煌(湘南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窗外百米开外的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清晰可辨。南国的夏季,潮湿而多变。昨夜还是大雨倾盆,清晨已现白云蓝天。抬腕看表,六点十分,想起昨晚临睡前,祖父说到楼下摘芒果,我赶紧一骨碌起床。
老祖母已在厨房忙碌,从客厅望过去,只见着斑白的头发,迟缓得在餐厅厨房间进出。我轻声问:“阿嘉(客家话,奶奶的意思),阿公呢?”
祖母头也不抬,问:“提个篮子下楼了。你,不再睡会儿?”我来不及洗漱,穿上鞋子匆匆下楼。
楼下一片寂静,门前的芒果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祖父撑一根估摸有3米多的长篙,正专心致志“摘”芒果。这个采摘工具还是堂姐的创意:长篙的顶端绑一个雪碧瓶子(用剪刀剪开,只剩底部的三分之一)。祖父将瓶子对准芒果,将竹蒿用力往下一扯,“砰”一声,芒果就掉到草地上了。杯口粗的长篙有点沉重,看着81岁的老祖父吃力的样子,我赶紧接过来。仰头向树上望去,浓密的绿叶间,金黄硕大的果实特别显眼,不一会儿,草地上已躺下一大片沾着露珠的透着酸酸甜甜味儿的芒果。蹲在地上的祖父不停地往篮子里捡拾,本来瘦小的身子愈发矮小。祖父的头发也已白花花一整片,我也蹲下身子和祖父一起捡。掉在地上的芒果捡完了,篮子也装满了。我和祖父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祖父慢腾腾掏出烟来,抽出一支轻轻叼上,好几次也没打上火,我赶紧拿过打火机,帮祖父点上烟。
“入春后这手一拿东西就抖,上楼梯也没力了。”祖父吐一口烟,咳嗽一声,低沉着声音说。
半日无语。我是祖父祖母带大的,我习惯了陪他坐着,不说一句话。孩童时喜欢和他对抗,厌烦他的管教,嫌弃他的矮小,甚至于对他“小学教师”身份的不齿。后来我高考后也报了师范专业,几年来接触了许多年轻的,或是即将退休的一线教师,对我的老祖父逐渐增加了许多敬重。祖父用微薄的收入,养育了六个子女,操劳了一辈子,连日来老人家还在为着孙子的逆反耿耿于怀。
“不是说好后天回去的么?怎么今天就要走呢?”祖父一边抽烟,一边问。“同学聚会,他们催我一定要参加。”父亲撒着谎,刻意显示他的重要性。“本来地点定在了邵阳,后来改到衡阳,最后敲定在郴州,家门口聚会,没有不去的道理。”父亲着急解释,“21年没见面了,耒阳的,衡阳的,湘西的同学都会赶过去,知道我暑假要出差学习,特别把时间定在周末。”理由编得堂而皇之。
“耒阳原来属于郴州,怎么后来成为衡阳的地盘了呢?”祖父自言自语。我知道,“耒阳”这个字眼触动了老人家的某种情结。19岁那年,祖父考取了郴州卫校(今天的湘南学院医学院),父亲说的那些地名他年轻时都曾去过,而且我还知道他在卫校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初恋。这个秘密是三姑偷偷告诉我的,30多年前父亲和三姑就发现了。在一本老旧的《革命歌曲100首》扉页上,赫然写着:“送给革命战友吴桂兰同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向毛主席致以崇高的敬礼!”右下角是祖父的大名。父亲和三姑像发现宝藏似的向祖母告密,祖母告诉他们,那是一个耒阳的女孩,祖父的同桌,据说因为她喜欢上了一个来自衡阳的高个子男生,疏远了祖父。倔强、任性、委屈的祖父无法忍受同寝室的好友背叛自己,不计后果地卷起铺盖辍学回家。这个当年全村学历最高的人就此中断了学业,第二年娶了邻村的美丽女孩一一高高瘦瘦的祖母。我们终于恍然大悟,祖父在村里能够既当赤脚医生又当民办教师。后来我曾天真地幻想:如果吴桂兰成了我阿嘉,我又长什么样呢?或许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吧。再后来,接触耒阳的同学,我就有一种莫名的距离感,好像他们欠我什么似的。
耒阳割给了衡阳,祖父的耒阳女友变成了衡阳男人的妻子。
祖母在阳台喊我们吃早餐,父亲买烟去了,我提起一篮子芒果,走在祖父身后爬上五楼。望着祖父已然蹒跚的背影,我的内心不免生出几分落寞。离乡的滋味是酸涩的,年迈的老人离开居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来到这片南方海边的土地,这片祖父的曾祖父梦萦的故乡。乡情已怯,除了宗祠显示着这个姓氏曾经的强盛,一切是那样的陌生。但我的小叔凭着自己的年轻、睿智、坚强和毅力,几年打拼最终融入了这片土地,获得了认同,扎下了根基。
这几年来,我静静地看着祖父慢慢变老。十年前,大伯去世,祖父话语少了,饭量也一下子减了一半。五年前,三姑家里遭遇变故。前年,二姑诊断出肠癌,小叔的企业因合伙人卷款失踪歇业重整。八年前,为了儿子“脱胎换骨”,我母亲公考调到郴州,留下父亲一个人守着偌大的房子。这些,祖父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南国海边的气候冬暖夏凉,祖父祖母本来应该惬意的,但他们的内心承受着太多苦楚和无奈。好在这两年来,堂哥(大伯的儿子)懂事,靠自己打拼,在这个城市娶了媳妇买了新房安了小家;二姑术后化疗顺利,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剂;三姑家开始恢复生气;小叔的公司慢慢有了盈利;我这个桀骜不驯的孙子也开始收起了棱角,拿起了课本……这些让老人的心有了些许安慰。
小叔一家也起床了,忙着把我们要捎回家的东西打包:母亲的化妆品,我的运动鞋,父亲贪小便宜打三折五折买的九牧王、七匹狼、利郎男装……餐桌上,一只大碗盛着老家米粉,卧俩荷包蛋,祖母轻声催我:“趁热,都吃了吧!”我看到父亲缓缓坐上桌前,夹起冒着热气的荷包蛋,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八点整,父亲开车返回628公里外的家。蓦然觉得,因亲情,因爱,“千里迢迢”也不曾觉得遥远。我挥挥手,祖父祖母也挥挥手,油门轻踩,扬尘前行。拐弯处,后视镜里,祖父和祖母依然佝偻着身子直直地站着,挥着手。我的眼睛一下子又模糊了。打开音乐,才女刘亦敏声情并茂的一曲《我的祖父祖母》萦绕车内……
我的祖父祖母
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你们的话语时常在耳边响起……
晚上11点30分到家,向祖父母报平安,才知道忘了带清晨摘下来的那一篮子芒果。我告诉他们:切片晒芒果干吧,我喜欢那股酸酸甜甜的味道,今年我们一家人去泉州过年。
作品点评
这段文字以摘芒果为线索,串联起家庭过往与当下的复杂情感。作者细腻描绘摘果场景,祖父的衰老尽显其中,自然引出对祖父过往的回忆,穿插家族故事。全文充满温情与酸涩,在离乡与亲情间,展现出亲情跨越距离的力量,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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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振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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