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忘鞠躬且徐行

 2019年盛夏，我大学毕业，即将回到家乡——郴州市宜章县，并走上乡村三尺杏坛。离校前向师长们鞠躬道别时，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堂记忆深刻的形势与政策课。

 彼时的讲台上，学校马克思主义学院的一位男老师正为我们讲授中国共产党建党95年来的发展历程，但他的课堂结语却是关于教育。大抵是因为台下坐着的我们，是一群未来的人民教师。他庄重地说道：“湖湘大地的乡村教育就拜托在座的诸位了！”大家听后，表情各异，但错愕居多，我也是其中之一。

 接着，他竟又朝我们鞠了一躬。

 教室内顿时静得出奇，时间仿佛连同他的那个鞠躬定格了。我看见，讲台上开始氤氲出别样光芒，掌声也慢慢地从各个角落迅速集合，变得齐整而响亮。

 那一瞬间，我的内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砸了一下。明明我们是求学的学生，他才是传播智慧的先生，然而他的那个鞠躬，却让我们之间的身份好似发生了转变，像是在说——你们在乡村教育的广袤天地中可堪重任，却也任重道远。

 后来，那个鞠躬似电影片段般，常常在我的脑海中回放。他真诚而又自然地朝尚为学生的我们弯下了身子，一盏燃灯直挺挺地立在了我心间，在日后的无数个乡村昼夜，给我方向。

 挥别象牙塔后，我满怀热忱地回到了家乡。

 8月底，接到上岗通知。初到这所位于农村的寄宿制初中时，进校大道等多处还是泥土路，天晴一身灰，下雨两脚泥。新的教学楼与教师宿舍建设均处在未完成的状态，宿舍水电全无。几天过后，我才拥有了一张稍微像样的床。初来乍到，理想累累，什么困难都能克服。最终，学校确定了我的工作任务——担任一个初一班级的班主任，外加两个班的主科教学。

 一次查寝，男寝的小钟同学在我即将离开时，突然把我叫住，说他的脚趾在流血，行走有些不便。我仔细查看后，当即联系了校医，并让同寝一个男生先送他去医务室。包扎完伤口，已是10时许了。医务室除了校医，唯余我和他。

 下楼梯时，歉意与体重使然，他想双手抓紧扶栏，再单脚一级一级地跳下去，与校门口等候的妈妈会合。我知他心中所想，因而在他婉拒几次后，便用班主任的“威严”，把体重超过我的他背了起来，一步一步缓缓走下楼梯。而当他的头越过我的肩膀时，突然无限感慨涌上我的心头。我想起了朝我们鞠躬的大学老师，内心再一次被什么东西猛然砸中。

 校门口，他和他的妈妈不断地对我说着“谢谢”,然后一齐向我鞠躬道别。我也挥手回应着。看着他们借着摩托车的灯光向前驶去，我内心似乎也亮堂了起来。

 那一刻，我与他的妈妈完成了一次短暂的交接，而我还将如我的老师们从前那般，完成一次又一次的交接，和一遍又一遍的迎来送往。我接过了老师们手中的粉笔，亦像他们一样甘为人梯，在托举一批批学子放飞梦想的征途上薪火相传。

“今天的儿童就是明天的公民。”在恩师心中，我们这些学生是乡村教育的未来，而我也深知，这些比我更为年轻的生命，是这一隅之地乃至这个国家的未来。

 二、心间育好种

 那年实习，校园里有一位50岁左右的阿姨，每日肩挑扁担，将桶装饮用水送至各班教室。除了那根看不出本色的扁担，她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脖颈上挂着的那块黑黢黢的汗帕，与她的肤色极为相近。

 烈日下，她途经的地面仿佛刚下过滴答滴答的雨点儿。一日，她大汗淋漓地挑着两桶饮用水来到位于3楼的我班教室。她额头上的汗水好似失控了，并不单从她的两颊滑落，整个脸庞都滴挂着汗珠，大概视线也变得模糊了，以至于在我微笑示意她进来时，她挑着水在门口站定好几秒后才望见我。

 在她将要踏出教室时，我问学生：“同学们，你们看看阿姨，再看看阿姨挑上来的水，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吗？”学生们齐刷刷地看向她，彼时的她有些不知所措，脸竟有些泛红，许是高温所致，抑或是腼腆。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打破寂静的是那些接二连三响起的稚嫩童声，最后，孩子们一齐对她说：“谢谢阿姨！阿姨辛苦了！”她走后，我暂停授课，对孩子们进行更深层次的引导。令人欣慰的是，之后，每一次阿姨来送水，学生都会自发表达感谢，甚至还有学生去帮她擦汗。

 不久后的一次雨天，当我班学生排队经过她工作的库房时，她眼见三四名学生挤在同一把小伞下，便把自己的伞递过来，送给其中一名学生。见状，我对学生们大声说道：“大家看！阿姨把自己的伞送给了我们班忘记带伞的同学！”刚开始，只有那三四名学生表达感谢，听我说完，所有学生都对阿姨表达了谢意。

 青少年正处于人生的“拔节孕穗期”，那一刻，我觉得我在学生心中种下了一颗感恩的种子，它在慢慢发芽，不仅会结出感恩的果实，也许还会结出互帮互助、善良友爱的果实。

 一个夜晚，查寝途中忽然下起了雨，因为没带伞，我有些措手不及，但想着查寝后总归是要洗澡的，也就没顾及躲雨了，依然身板直直地往前走。

 到了男生寝室，我照例清点人数，并提醒学生盖好被子。走至内寝时，学生小王猛地探出圆圆的脑袋：“白老师，外面是不是下雨了？”“是啊。”我点点头。他立即从枕头旁掏出自己折叠完好的伞，关心地问道：“白老师，要不要伞？”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提前预演一般。或许，他早已猜到我并未带伞，抑或是在我进寝室时，见我两手空空，足见他的心思之细。

 翌日早晨，我将伞如他昨夜借我时一样，折叠完好后送还，并附上一声“谢谢”。

 后来的一次班会课，我跟学生聊起了诗歌与散文，于是想起了备忘录里小王送雨伞的故事，便说了出来。话毕，学生们不由自主地看向小王，鼓起了掌，掌声仿佛那夜的雨，嗒嗒嗒……

 那一刻，好似草在结籽、风在摇叶，一切都那么地妥帖而自然。可我又分明看到了那些鼓掌的少年们，突然地双眼灼灼，以及由内而外氤氲着的温暖善意。

 文字本身无言，雨伞亦无情感，可若生命是温暖的，伞与文字便都有了温度，而我正参与并促进很多生命的成长，也在岁月流逝中享受着被滋养的幸福。

 农人在田间地头播种劳作，时令一到，即有收获，而我们教育人躬耕在三尺杏坛，传道授业解惑、播下真善美的种子，不问春秋自耕之，“润物细无声”，且行且静候之，终有一天，用心浇灌的种子，会长出令人欣喜的“嫩芽”。

 三、两颗糖

 2023年，郴州市中考语文作文题目为“我的偶像老师”。

 学生次第走出考场后，便径直向我走来，激动地说，他们笔下的主人公是我。这其中，就包括小宇。

 “作文格子太少了，我才写到一半，格子就满了。”小宇说这句话时，略带遗憾。

 灼灼夏日，我们站在树下，阳光穿过枝叶罅隙打在他的身上。我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个男孩，光影在他稍显成熟的脸上不断地晃动。一时间，我竟有些出神。

去年，我刚接手他们班时，教他们改变向老师问好的称呼；学生突然发烧，我为他们买来退烧药……我一步步地，带领这个原本死气沉沉的班级走向积极活跃。许是记忆的闸门一开，记忆涌上他的心头，他竟文思泉涌，以至于那八百个格子远远不够他写下过去一年里的难忘点滴。

小宇一到家，便回忆起在考场上写下的关于我的文字，并将他自认为写得最满意的一个段落发给了我：

“是恩师，于开学不久后的一天晚上，在宿舍门外与我谈心，告诉我‘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是恩师，让我懂得月有月的去处，云有云的流浪，而我有我的远方，要打开格局，不要被束缚在这小小的天地里；是恩师，那句‘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让我明白言语的重要性；是恩师，让我懂得管好别人的前提是先管好自己；更是恩师，在我受到误解与指责时，安慰我，并递过两颗让我至今难忘的糖。”

 读罢他的文段，时间的指针倏地拨回我给他两颗糖的那一天。

 那天上午，小宇下楼时顺手将垃圾扔进了隔壁班的垃圾桶中。这一幕恰好被隔壁班班主任看见，以为此前来丢垃圾的外班学生也是他，便厉声责骂了他一顿，并罚他倒垃圾一个星期。待我闻声走到他身旁时，他委屈满怀。我知他品性，于是向隔壁班班主任委婉提议，这件事交由我来处理。

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将他带进办公室，抽出身旁一张凳子示意他坐下。他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将头向上仰了仰，似乎在强忍泪水。这虽然是个身高一米八的大男孩，但向来都是老师眼中极其乖顺的学生，压根没因为这种小事受过委屈。我半起身，拉着他手臂坐了下来。

“这件事的确令你难受，但换个角度来说，是不是也提醒了你，今后尽量不要把垃圾扔进别人班的垃圾桶里？”他点点头。

“今天你确实扔了，所以去把那桶垃圾倒了也无妨。男孩子，心胸宽阔些不是坏事。再者，我们难免有遭受误解的时刻，倘若当下无法说清，那么我们就要学会自我开解，剩下的留给时间去证明。”我细心观察着他情绪的变化，他似乎听进去了。于是，我进一步引导他：“恰如今日之事，今后看人看事切勿因一次所见便为之定性。”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思考，正欲再说些什么时，上课铃声响了，他准备起身。我迅疾拉开抽屉，拿了两颗糖，塞进他手里。他有些诧异，想婉拒。我笑了笑：“这是白老师送给你的，相信我，很甜。”

 大概是感知到了我的用意，他双手握紧那两颗糖，脸上带一丝笑意：“谢谢白老师，再见！”将凳子放回原处后，他松了松肩膀，朝教室跑去。

 上午最后一节是我的课。路过楼梯间时，我瞥见，那个垃圾桶不见了。进教室后，又没看到小宇。俯瞰楼下，他和同学抬着垃圾桶的身影映入眼帘，一路上有说有笑。果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孩子！他未曾抬眼，自然就没望见楼上的我，仿佛也带着刚吃过糖的微微笑意。

 时间长人年岁，努力赋予光芒。后来的日子里，小宇和同学们一道，在天空还泛着鱼肚白的清晨赶到教室读书，在吃饭排队的间隙手捧书本分秒必争。在晚就寝后，小宇甚至还去公共洗漱池边，小声记背着英语单词。

 宿舍值勤老师向我反映这一情况，其实，我又何尝没有因为担心他的身体而加以劝说过呢？只是观察一些时日后，见他各方面状态尚可，我便不再多说。后来，一些男生受他感召，也捂着口鼻加入其中。

 一天晚上，我到男生宿舍查寝。小宇见我来了，急忙打开他的行李箱，将零食塞入我怀中：“等下我把行李箱密码也告诉您。”我询问原因，他答：“白老师，如果您饿了，随时自取。”我当即被他逗笑，那单纯、真挚的眼神，让我心生阵阵暖意。

“日拱一卒无有尽，功不唐捐终入海。”查到中考成绩后，小宇第一时间给我发来消息：“亲爱的白老师，我超常发挥了！”初二时，英语还只能考八九十分的他，中考考了117分，超过A等次线10多分。最终，他以近800分的总分升入省示范性高中。

 风在吹，云在走，岁月翩跹而过。与小宇成为师生的这一年，我见证了他的诸多成长。我与他有过多次谈心，有些话可能连我都记不清了，他却铭记于心。我欣喜地看见，那些日夜的不断轮替，让这个男孩心胸更宽阔，言行更温暖，整个人更向善向上。

莽山游记

参赛作者：白志奇（宜章县第十一中学）

谈及曲径通幽处，就不得不提莽山。

乘车一路蜿蜒而下，途中数不清逶迤了多少个来回，才终于抵达莽山腹地——五指峰。

前行道路虽弯曲，却始终不觉乏味。暮春初夏之交，头顶骄阳已灼热十足，而窗外的风吹来的自然草木气息，凉意习习且沁人心脾。

置身五指峰下，漫山尽是青绿苍翠的杉树，它们野蛮生长，却又错落有致，仿佛大山对外自我展示的斑驳绿屏。大山里的春风全然没了“拂堤杨柳醉春烟”的温柔，而是多了几分“卷我屋上三重茅”的狂肆，纵使如此，丝毫不减“我见青山多妩媚”之感。山风肆意袭来，人齐整的头发被吹得凌乱了，仿佛真能吹走三千烦恼丝，内心顿觉惬意十足。眼前树叶不断飞旋，互相拍击，和着广播中柔缓的轻音乐，自然就这样悄然间治愈了从外而来，疲惫满身的我。果然，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

坐在索道缆车之上朝下俯视，山涧小溪流水淙淙，各色花朵点缀其旁，杜鹃花芳菲满山，一派生机盎然。风吹花木动，缆车亦在上升中摇摆不停，同游友人心有所惧，感慨此刻似人之命运在风中摇摆，何其贴切，不禁深以为然。缆车在中途停顿了数十秒，这是出发前已被告知的，故而无人惊恐。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我们开始闭目凝神，聆听大自然的溪水汩汩与鸟儿鸣唱，诚然，还有我们自己深浅不一的呼吸，自然的生命之音短暂而又和谐地交汇于斯。那一刻，我们在半空，似与天地合而为一，天地有我，我属天地。

下了缆车，步行至看台，无限风光尽收眼底。同游友人凭栏望向那在青山之上悬空迎来送往着的缆车，在风的作用下依然不断摆动，脸上却再无惧怕之色，反而笑意盈盈。我忽而想起马克思所说：“事物的发展是螺旋式上升和波浪式前进的，虽然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登峰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呢？

稍作观赏，我们继续往上走。时而踏上层层阶梯拾级而上，时而走在平滑小道上欢跳向前，一路经过金蟾拜佛、倒影池、八卦台、印心台等风景点，每至一处都令人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当从云上栈台一边行经至另一边时，山顶端一阵云雨压着树枝瓢泼而去，没有一滴掉落在我们身上，一行人皆赞叹不已，纷纷驻足观赏。

我还看见，许多行人为一株盛放在栈道下的映山红而久久停留，丝毫不吝啬自己的相机。山顶云雾缭绕，又似人间袅袅炊烟，山下群山沟壑绵延，青山更是将太阳都分出了阴阳，一面山阴一面山阳，如此迷人画面胜却人间无数灯红酒绿。可那株映山红就在那自顾自地开着，仅随风而动，便吸引了无数目光。还有栈道崖壁间隙上长出的那一朵朵我至今叫不出名姓的黄白小花，它们没被特别标注，却盛开进我的眼眸，更长进了我心里。有的生命生而卓然超群，有的则低俏含妍，可它们都在努力盛放，也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瞩目时刻。

“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当走在七星崖上时，在山下被我们抬头仰望的五指峰那一刻都处在人的视野之下了。可见，无论山峰再高，只要肯登攀，总是能登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