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军

我没有见过海市蜃楼,但我见过沙海蜃景。我认为两者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就像沙海蜃景,那是一种奇异的自然景观,在人迹罕至的洪荒大野,给人以美丽而致命的诱惑。就是这样,沙海蜃景就像一个绝地舞蹈的女妖,那是一种虚妄或幻觉,那是永远无法兑现的一张空头支票。但是,在望眼欲穿的跋涉者的眼里,它真的很美,有着无法拒绝的诱惑力。

于是,一场场拼命追逐梦想的脚步开始了,从起点到终点,从希望到幻灭。我们的人生有多长,我们梦想的旅途就有多长。我们所有的欢乐和痛苦,就在这漫长追梦的旅途上,就像弗西西斯,他把石头一次次推到山上,石头又一次次从山坡上滚下……但这样的过程,却充满了人生全部的神秘和意义。在梦想翅膀的鼓动下,我们沉沦的思想开始缓缓上升,上升到我们无法想象的超拔的高度。

在乌鲁木齐,我曾听一位退休的老地质勘探队员,讲过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有一年夏天,一个年轻的地质勘探员,和队伍走散了,他一个人在大漠腹地左冲右撞,茫然地奔波了五天五夜。当第六天上午勘探队发现了他的尸体时,他的双手已经扎进了一株芨芨草下面的沙土里!我的这位搞地质勘探的朋友,非常确定地说他遭遇了美丽而致命的沙海蜃景,因为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尽了,就意味着死神的脚步悄然临近。在饥渴交加的绝望状态下,大脑就会涌现出极其渴望的事物。于是,虚幻的沙海蜃景产生了,他的眼前出现了青翠的绿洲和清波荡漾的湖泊,湖岸边,一位美奂美仑的维吾尔姑娘,正在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旁,翻烤着一大块嫩黄流油的羊肉,空气中飘满了烤羊肉的芬芳……这位年轻的地质勘探队员,就这样被前面的景色鼓舞着,于是他狂喜地开始了徒劳的追梦生涯。可是眼前的景观时近时远,时隐时现,他疲于奔命的追赶,也未能把渴望中的梦想变成活生生的现实……这位老勘探队员朋友给我讲了一个离奇的童话,因为我不相信有什么幻觉,更不相信沙海上有什么虚无缥缈的蜃景。就像让我相信一只拔了毛的鸟还能飞翔,这样的结论让我难以置信,因为在我的字典里,再也没有比眼睛看到的更真实的事物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相信我的心脏跳动在胸腔里一样无懈可击。

然而,若干年后一个炎热无比的夏天,当我独自一人出现在大漠腹地时,眼前涌来的蜃景却无情地巅覆了我。我想我之所以出现在不毛之地,除了对沙漠的好奇外,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沙海蜃景的否定。当我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挥霍一空时,我这才蓦然惊觉,我的双脚已经踏进了万劫不复的死亡之海!我一颗高傲的心,刹时就像悬在了半空中,我变得慌乱和紧张起来。由于饥饿和焦渴,我有点头晕目眩,我感到力不从心,我的脚步开始奔跑起来,我渴望绿洲,渴望村庄,渴望一条微不足道的但足以救命的潺潺流动的泉水……

于是奇异的景观发生了,我看到眼前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不大的清澈的湖泊,湖的周围长满了低矮的嫩绿的青草,但我并没有看到蹲在岸边顾盼生辉的烤羊肉的维吾尔姑娘。这就足够了,一个人奔波在茫茫荒野上,能找到救命的水源,本身就是上帝的恩惠了。可是我拼命地追呀赶呀,我始终无法走进那片美丽的渴望中的风景……若不是一位放牧骆驼维吾尔老乡的及时搭救,我想我的命运不会比那位年轻的地质勘探队员更好。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着一个问题,即梦想和现实关系的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在残酷地折磨着我的脑袋。当有一天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在一个芳草萋萋的河边打开一本神奇的书后,我确信人生中的许多梦想,就像沙海里虚幻的无法企及的蜃景,尽管我们穷其一生,也无法攥住梦想的尾巴,但追梦的过程是如此的痴迷和忘我。这就使我更加确信,不论是诱惑还是欲望,它都是推动我奋然前行的一种巨大动力。当然有一些梦实现了,有一些梦凋谢了,但是我雕刻在岁月沙海上悲壮的足迹,不就是一首最美的生命抒情诗吗?尽管我们不一定因为梦想而活着,但我们不能没有梦,哪怕这个梦是致命的,我们也要在奋力的追逐中,抵达人生的完美和崇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