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秋天,田里的稻谷金黄了,也许成为一片令人喜悦的风景。而在四十多年前,我故乡的那片风景却让许多农民脸色凝重,看着自己种出来的庄稼,生出种种担忧和烦恼。

我的故乡是一个叫纳米的小屯,只有十来户人家。叫这个名称,并不是取意现在流行的“纳米技术”,而是壮话套用汉音。纳在壮语中是田的意思,米不是大米玉米,而是指橄榄。纳米,就是旁边长有橄榄树的稻田。你看多有诗意,多么令人向往!我的故乡自古以来就是水土肥沃,阡陌纵横,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所以我们那一带的村庄名称多缀有“纳”(或作“那”,即稻田)字。除了纳米,还有纳康、纳庭、纳坝、纳农、纳良等。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集体生产时期,纳米屯属巴马瑶族自治县羌圩公社健康大队,东与都安瑶族自治县的江南公社接壤,南边是百色的平果、田东(解放初期健康属田东九区)。灵岐河从田东流出,一路向东,穿过巴马的那桃,流到羌圩的拉巴屯附近,突然折向北,拐个大弯,再走十来公里,汇入红水河。就在这个拐弯处,引出了一条纳米的“生命线”。

补充说明一下,纳米屯因为太小,不好作为一个独立的单位参与大队、公社的批林批孔、阶级斗争、学习“老三篇”等活动,于是依附到距离百米的纳农(意思为大森林边的稻田)屯合称纳农生产队,全队四十来户人家。

拉巴屯村头在健康河即将汇入灵岐河的地方(汇入处即灵岐河向北的大拐弯),河上有一座小石拱桥,是健康村与那良村的分界线,从小桥到纳农有三四公里的田地都是属于纳农生产队的。七十年代初,生产队在灵岐河大拐弯处引了两条直径大约五十公分的大水管,往高坡上引一百多米,修了一条大水渠。于是,从小桥到纳农几公里,路上路下的旱地都改造成梯田,全部种上水稻。你想啊,四五公里长、近两百米宽的范围全部是水田,加上原来小河边有百来亩祖祖辈辈耕种了几百年的老田,具体总共多少面积,没人说得清楚,大概每户平均有十几亩吧。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一到春耕时节,大人们一天出四段工——凌晨四点起床,到田里做两三个小时活路,叫“早战”,七点左右回家,热些隔夜旧饭,叫孩子起来上学,八点又要开工。十二点回家,煮饭,喂喂猪鸡,没有午休,忙完家里活,又该下田了。下午六七点收工,吃罢晚饭,还要出一段工,干到夜里十一点左右,叫“夜战”。因为田太多,虽然是黑对黑地忙碌,但还是赶不上季节的脚步,种完最后一块田的时候,回头看最先种的那片田,稻子已经抽穗了。

因为田多,纳农生产队在外面颇赚些虚名。队里的年轻人讨老婆是不费周折的,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听说来村里问某家姑娘“八字”的年轻人是纳农队的,马上欣然答应,即使“八字”不怎么合,或者听说男方身体或性格上有些不足,导致姑娘有些犹豫,但父母还是积极主动动员女儿:“纳农的水田在全公社数第一,家家住瓦房,你嫁过去不愁吃不愁穿。不像我们这里一年到头才得吃几餐干饭。”加上亲戚们不断的撺掇夸耀,姑娘还是冲着纳农的大米羞涩地点了头。

当时种的稻谷品种比较多,特殊品种有红壳糯、长须糯、香糯、粳米等,一般品种有“广选”一号、二号、三号。队里还在粮食增产方面下了很多功夫,不断改良品种,增加土壤肥力,推广先进耕作技术,力争“亩产粮食超纲要”(纲要的标准定为亩产八百斤)。一到收获季节,队里交公粮的社员像一支庞大的蚂蚁队伍,将仓库里、晒场上的稻谷挑到大队粮站的仓库。在粮站的外墙上,挂有一张各队交粮进度排行表,每年纳农总排在第一,代表产量的红杠顶到表格的最上边,差点蹿了出去。而第二名不到我们队那根红杠长度的五分之一,往后更加不用说了,有的队十分之一都不到。

集体生产时期,田地是公家的。田多了,队里就显得慷慨大度,把一些较偏远、田埂高的田块送给缺少水田的生产队耕种。如良扛、怀能、那朝、六勒等队,每个队都在纳农队的地界里耕种二三十亩水田。在“送田”决策环节,作为队干,我的父亲表现得非常积极,极力主张。分田到户以后,这些田都归耕种的队所有,那些队的人都说父亲是“大善人”,让他们能吃上大米饭。

父亲是队里的会计,整天在仓库拨弄算盘。当时的小学课本有这么一首诗:“过去地主算盘响,卖儿卖女去逃荒;现在队里算盘响,贫下中农喜洋洋。”秋收之后,公粮交完了,轮到队里按各家各户的工分分配粮食,这时是父亲最忙的时候,工分的统计、粮食的折算来不得半点疏忽,否则会影响一个家庭的吃饭大事。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实行得不很严格,每户都生三五个孩子,多的有七八个,一个家庭十来口人,吃饭确实是一件最大、最重要的事情。其实,别看纳农生产的粮食那么多,但拿大半去上交了,剩下的小半才分到各家各户,一些家庭就显得相当被动。这些家庭主要是人口多,大人不大会盘算,出工不太勤,也不养鸡猪,没有钱买猪油。油水少,肚子刮,饭量就大,一餐要吃三四碗,分到的粮食总是不够吃,每年都是“缺粮户”。即使队里留些“机动粮”,但你借了“机动粮”,而下一年工分没有增多,家境没有改变,还了“机动粮”,又出现了新危机,造成恶性循环。而且,队里的“机动粮”也是有限的。所以到了每年的农历三、四月,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青黄不接”季节,许多“缺粮户”都想尽各种办法度过粮荒。健康大队有五六个队住在山坡上,虽然没有水田,但旱地多,种植大片大片的玉米、红薯、南瓜,这些粗粮虽然不怎么可口,但足以应对饥荒,不像纳农除了大米就没了果腹的储备。所以一到“青黄不接”,缺粮家庭的大人就背起布袋,上坡借粮。坡上人也挺仗义,都是乡里乡亲的,而且沾亲带故,自然不让借粮人空手而归,装上四五十斤玉米,外送半袋红薯,并嘱咐:“到时能还就还,还不了就算,我们不缺玉米红薯。不够吃继续来要,千万不要饿了孩子。”新粮刚刚分配,缺粮家庭急忙将分到的生谷放到火灶上的架子熏干,然后舂壳簸糠,煮上一大锅干饭,全家人狠狠吃上一顿,安抚瘪了一季的肚子。

记得有一年早稻刚刚收割,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我们小孩不认得,连父母也没见过。他站在门口,红着脸自我介绍,说他是太祖母的远房亲戚,家在邻县江南公社的山弄里。因为家中已有一个多月揭不开锅,吃野菜米糠度日,几个孩子都浮肿了。听说我们这一带盛产稻米,现在早稻收割了,他就横下心,厚着脸皮,走了两天,边走边打听,终于找到断了几十年往来的亲戚。意思是要借几十斤谷子,将就度过十把二十天。等过半个月玉米成熟,他才折算偿还。父亲想了想,好像爷爷在世时曾提到过有这么一门拐弯亲戚。于是热情地把他让进家,杀了一只鸡,拿出一斤土酒招待,并留他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早,母亲用两个布袋装了七八十斤还未来得及晒干的谷子,小口袋装了几斤黄豆,又捉了一只鸡,整了满满一挑,给他带回家,并嘱咐他说,这点东西不是借给你的,拿回去好好跟孩子们吃一顿饱饭。现在认了亲戚,以后常来走动。我们得空也抽时间去看你们。那位亲戚感动得竟不知说什么好,两腿哆嗦差点跪下来,两行热泪扑簌簌地从浑浊的眼睛里奔涌而出。父亲将担子放上他的肩膀,他才一步两回头,依依不舍地走了。只是此后,他再也没有来过。

故乡有一句俗语:吃春节忧虑,吃十四安逸。过完春节,就要进入忙碌的春耕生产,而且有些家庭又要面临三、四月的饥荒,又要安排一年的生计,这些都会令人操碎了心。而到了七月十四中元节,田野一派丰收景象,即使是老牌“缺粮户”,起码到来年春节这段时间不愁饿肚子。

母亲比较善于持家,本性勤劳坚韧,对家里一年的衣食安排得有条不紊,努力挣工分。家里常养十几只鸡鸭、两三头猪。她还在自留地里种些小米、芋头之类的作物。我们家虽然一个月才吃回把肉,但油却没有断过。也许肚里有些油水滋润,所以我们家的人饭量不很大,最多两碗。母亲身体单薄,家里田间不停忙碌,吃饭时却从来不见她舀第二碗。我们家基本年年余粮,吃的基本上是大米。有一次去外婆家,外婆煮玉米稀饭,我吃了一碗,味道不错,于是由衷喊道:“外婆对我真好,煮这么好的饭给我吃!”外婆感慨道:“外孙啊,外婆对不起你,外孙来了都不能煮一餐大米饭给你吃。你这么说等于往我的伤口撒盐啊,外婆家确实只有玉米了。”我当时真的认为玉米饭好吃,不理解外婆为什么说这番愧疚的话。

因为见我家过得相对滋润,队里有些人忍不住“红眼病”发作了,到公社告状,说父亲贪污。后来公社、大队、生产队联合成立清账小组,将近几年的账目逐一核对,结果分毫不差,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告状的人自讨没趣。

那时大队文艺宣传队经常下队表演。每次到我们队,男女老少像过节一样,早早吃了晚饭,拿张凳子到操场占位子。文艺队演员的扮相像电影里的人物一样帅,表演的节目生动有趣。甫一登场,先来一段开场白:“今晚上舞台,开什么节目?批判林彪孔老二,三句半。”接着以群众喜闻乐见的“三句半”形式,表演紧跟时代、贴近群众的快板,接着有二胡、笛子演奏,有唱歌,有革命样板戏片断……看得我们如痴如醉。但是最令我们羡慕的是他们的那顿宵夜,每次到队里演出,队里都杀一头猪、煮一大锅干饭招待。母亲煮大锅饭最拿手,从不结锅巴,所以每次演出,母亲都负责煮饭。有时演员吃完,剩十几块肉几碗饭(也可能是演员有意留的),几个做后勤的就分了,拿回家给孩子做宵夜。每当母亲分了一份回家,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立即风卷残云般消灭掉,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回味着节目和肉味入睡。多年以后,听一位当年的文艺队员说,我们就喜欢去你们生产队表演,干饭猪肉吃个饱。不像有的队是玉米稀饭加红薯苗。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以后,纳米屯从被捆绑在一起多年的纳农生产队分离出来,独立成为一个单元。而规模宏大的水利设施也废弃不用了,数百亩水田就成了旱地,只种玉米、黄豆、花生,水田就是祖祖辈辈种了几百年的那百来亩,一户分得两亩左右。不过田地承包到户,人的积极性提高了,脑子也活了,种养品种多样了,有的还做点生意,或外出打工,“青黄不接”的饥荒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段以吃干饭为终极目标、以吃玉米稀饭为无奈的岁月已经远去。现在去饭店吃饭,有些吃得脑满肠肥的人士颇为时尚地点一钵价钱不菲的玉米糊,说是养生,返璞归真。有的人则打趣说,我们是为了不吃玉米才拼命读书,逃离农村。现在到城里了,你还吃这种东西?虽是开玩笑,但回想起那段连玉米饭都吃不饱的日子,的确令人心情沉重。

前不久回了一趟老家,看到那一大片曾经是水田、后来变成旱田的梯田,现在承包给人种甘蔗了,流行的说法叫土地流转。就连那百来亩老水田,大半人家已不耕种,很多家庭举家外出打工,多年不回老家,有的在广东或在县城买了房子,离开了土地。留在老家的人,有的种几家的田地,通过科学种植,产量提高,收益也不错。现在村里没有了耕牛,耕作都用小机械,插秧也不用弯腰,只是站在田埂上抛秧。也不需耘田,因为施了除草剂。公粮不用交了,种田的种子有政府补助。但是还有很多农民告别了土地,打工半个月,顶得上种田一年的收入。口袋有了钱,想吃什么米都可以买得到。

现在不少地方将田地、粮食进行包装,改造升级,如开发田园观光游,开办农家乐,提供采摘体验,种植富硒大米等。时代发展了,田地、粮食的内涵也跟着改变、丰富。

提到农民,往往联想起田地、粮食、耕牛。现在那些离开了土地的农民,又该如何称呼呢?他们内心是否还有土地的影子,是否有一丝失落感?

每次回到故乡,临走前,嫁在附近的姐姐都要装二三十斤米给我带回,说这是老家土地种出来的大米,有时还强调说是再生稻,不施化肥农药,没有污染。

每次我都没有拒绝。

故乡的粮食带着浓郁的故乡味道,透着醇厚的泥土气息,饱含深沉的亲情厚意。

故乡的田地里,但愿永远生长着寄托我的牵挂和期盼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