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仙居，我每天都在鸟鸣声中醒来。
黎明，当我还沉睡在梦乡，那些鸟们便叽叽喳喳、啁啁啾啾，声音就像一粒粒珍珠滚落在我的枕边，悦耳、清脆而有力……一天天的，让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奔向窗前，推开巨大的玻璃窗，寻找鸟鸣的所在。但没有看到一只鸟，看到的只是绿树婆娑的青山。我满心喜悦，仿佛真的身处仙境。
鸟鸣山更幽。
鸟鸣的晨际便有一种异样的安静。草叶上的露珠，珠圆粒满，晶莹欲滴。走在草间小道，沁凉的露珠很快打湿了我的裤脚。我心无旁骛，仿佛在寻找鸟儿飞过的痕迹。但是，面前仍然是什么也没有——我想，仙居的鸟应该是仙鸟吧？这样想着，碰巧就有两个韩国人与我擦肩而过，脚步匆匆而又悄无声息。我便疑心他俩也是因为没寻到鸟儿而神伤。但转念一想：仙鸟来无影去无踪的，哪里寻觅到仙踪？
不觉哑然失笑。
抬头四望，山峰耸立环绕，幽蓝色的天幕下，峰峦就像一群仙人的剪影。朝霞蔚起，一阵烟云随之滚涌而来，霞光泼洒上烟云，溅金流银，琼台楼阁隐约其间，重重叠叠，让人飘飘欲仙。不由自主，我嘴里就冒出李白的诗句：“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
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鸟鸣声里，忽然一阵清风吹来，面前山峰列列，亦佛亦仙，亦儒亦道，醉卧烟霞或作揖打躬，衣袂飘飘的，似乎都动了起来……“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我先是猜疑这是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那首诗的暗示，但凝望眼前一情一景，觉得真地契合了李白的诗句，相信这就是诗仙梦游的天姥山了。
从鸟鸣声中开始，循着林荫小道，走到吴昌硕题写的篆书“太白梦游处”。吴昌硕，这一位晚清著名的书法家，不知怎么就认定这是李白的梦游地。但他分明相信这里是天姥山的。比他更早的，还有曾经路过这里的文天祥。他吟诵了一句“风摇春浪软，礁急暮潮雄”，“风摇春浪”便成了这里一景……在鸟鸣声中行走，我的心也风摇春浪，就有了“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的轻松与愉快。触目所及，山峰孤绝，沟涧万丈，面前似徐徐展开的一幅巨大的画屏。画屏里，幽岫含烟，深溪蓄翠。苍翠的悬崖，云雾缭绕，悬空的栈道如架在
云端。找一处安静所在歇息，我四下张望，面前的风景仿佛早凝聚在了李白的笔端：“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我惊讶得一时无语，越发觉得李白一定到过这里，才有了这样雄浑而贴切的吟哦。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当一条碧绿的溪水突然出现在面前，我还是微微吃了一惊。这样的溪水在北方肯定就是一条河流。但这里人却只叫它为溪，曰永安溪……漫步溪边，李白的诗句又像一粒粒饱满的种子，按捺不住，适时地蹦跳在我的心间。不见谢公，却有了溪月；听不见猿啼，却有了鸟鸣，面前一样的渌水荡漾，便把永安溪活泼泼地当成了“剡溪”……溪水汪汪，一眨一眨，明晃晃的如大地清澈而明媚的眸子，两岸绿树便是大地长长的睫毛吧？溪水倒映着洗衣、钓鱼的人影。有人划一只竹筏，悠悠荡荡，竹筏过处，绿水碧波，拍打着两岸岩石嶙峋。岩石上端坐着一位头戴斗笠，身着蓑衣的钓翁，很有浑然天成的中国水墨画意境，那钓者就是在富春江七里滩垂钓的严子陵了……
一瞬间，我就有些昏晓交错，时空颠倒。也是。若是时光倒退千年，永安溪边白沙千里，杳无人烟，溪流里每天却有四五百艘帆船经过，那时，舟楫点点，日夜穿梭。据说有人看中这个水陆码头，便在此开埠行市。从此这块风水宝地人声鼎沸，商贾云集。皤滩镇依水而生，隋唐时初现规模，至明清时期繁华极尽。米行、药店、炭行、染坊、酒坊、妓院、白油行、南货店……石头砌的宅屋店铺，和鹅卵石铺砌的街道连绵几里，九曲回肠。过往商人舟船劳顿，到这里便放下身
心，夜夜笙歌，纸醉金迷，错把他乡当故乡，把自己都当成了活神仙……
寻着诗仙的足迹，穿行仙居古老的村落，萦绕于心的还是鸟鸣。
是红尾水鸲、黄眉柳莺的鸣叫，还是山雀声声？在仙居，我发觉人们一不小心就被李白的诗心俘获，总容易纠缠在李白那浪漫而又飘逸的梦里——不只是我，与我同来的朋友也似乎着魔似地追寻着诗仙的踪迹……但只闻鸟鸣，未见其身，一切都扑朔迷离。好在朋友里有诗人，有诗人就有着诗仙一样的激情与浪漫，诗人干脆称那鸟为“太白鸟”了。在绿水青山间，诗人大声吟唱着：“太白鸟早早地叫醒我……太白鸟头顶一撮白毛/我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那撮白毛与山顶的云雾/他们像两座天姥山相对/我有幸落地窗正对着天姥山/我有幸与太白鸟昨天同游天姥/悬崖上的山道壁立千仞/我也有幸与太白鸟陶醉……”
太白鸟，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
轻唤一声太白鸟，我立即就有了醍醐灌顶般的清醒与欢喜，觉得仙居的天空、树木和花草里蹦跳的都是太白鸟那美妙而动听的音符了。一下子，我生命里所有的躁动与不安都归于宁静。
（徐迅中国煤矿文联副主席、中国煤矿作协副主席、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北京市作协散文报告文学创作委员会副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