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兰

想你,黑子!

凌晨6点,奄奄一息的黑子依恋地看了我最后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子一下瘫软下来。她死了。

我知道她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她一定知道我7点要陪同客人外出,就在这时候和我最后告别。这天夜里她轻轻地哼叫了三次,我起来为她喂水喂饭,她都摇头不要,只是要我起来和她多待一会儿。那眼里分明充满了依依惜别的神情。现在她知道,她实在坚持不到等我回来的时候了,她就选择这个时候和我告别。

黑子死了。她一病不起的这些天,我们为她准备了小棺材,更换了新褥子,做了新衣裤,还扯了5尺红绫作装裹。把她装裹停当,拉尸的车就来了。目送载了她小小棺材的汽车渐渐远去渐渐远去,忍了许久的泪珠终于抑制不住滚落下来。

黑子是一条狗。那年搬进有小院的新房,朋友送我一个小狗,不过一个板凳大小,毛茸茸胖墩墩的,模样憨憨的十分可爱。我以前从没养过小动物,但一见她憨憨怯怯的样子,便心生爱怜,就将她留了下来。每天喂些剩汤剩饭,不经意间就长大了,是农村里常见的那种家狗,胖胖的身材,矮矮的腿。这以后她便成了我们家的正式成员,吃饭时得给她另舀一碗,至少是留些剩饭;晚上睡觉得等她回来,要不就没法关院门。她和家里人也就很熟了,特别是和我,好得不能离开。吃饭时就趴在我身边,眼睛巴巴地盯着,好像在说你光吃好的,把剩的留给我。我便将碗里的饭拨给她一些,和她一起吃。晚上睡觉更不肯远离,就要睡在我的床底下。有时夜里醒来,睁开蒙眬睡眼,就会发现她也醒着,正瞪着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你。若要上厕所,黑子就跟着,显出些养兵千日终于等到用兵一时的兴奋,做出些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神气。我住的院子位置很偏僻,坐落在中条山下,夜晚常有野物转悠,听见过“呜呜嗷嗷”的嗥叫,而公共厕所竟有100米远,晚上要去,眼前黑影幢幢,耳旁夜籁声声,不由叫人头皮发紧。有了黑子跟着,心里便有了倚仗,只管放心前去。黑子就在厕所门外蹲着,瞪着眼睛,伸着耳朵,十分警惕的样子,站岗门卫似的。这当然很好,只是她不懂得这是公共厕所,坚决不允许别人进来。倘若这时候刚好有人要上厕所,黑子便得到立功机会似的直起脖子狺狺地威胁人家,让人提着裤子嘟哝着退回去。

黑子平时很懂事。门外来了生人,她便“汪汪”几声,提醒我们要注意门户;倘若要进来,那就要往跟前扑,张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尖利牙齿,大声狂吠,样子竟很可怕,来人往往却步。待主人搭了声,她就立即停住,但还要闪在一旁警惕地观察。主人态度热情,她便积极配合,大摇其尾巴;要是主人冷漠地打发走人,她就保持警惕跟在后头,押送俘虏似的,看着人家走远才罢休。来了巷里邻居或经常交往的人,她则非常欢迎,高兴得欢蹦乱跳,动不动还会直立起来,仿佛要和人行拥抱礼。她和邻居们相处都很好,隔壁胡嫂是她最好的朋友,每天都要过隔壁去转转。她小时候在文化馆住过几个月,把文化馆里的同事就认准了,事过多年,只要文化馆来了人,就欢欣雀跃,直要把客人迎进屋里来,还要卧在客人旁边,表现些对老熟人的热情和礼数。当然,对谁也没有对我热情,下班回来,远远地看见,便欢腾腾地跑着迎接,跟在我的脚步前后跳着闹着,进屋后还要轻轻叫几声向家里报信。若是外出,离开的日子再长些,回家时久别重逢,那简直就是欣喜若狂,跳啊,闹啊,尾巴摇动得要超过我在学校跑百米时心跳的频率,跟前跟后,出出进进,仰着脖子盯你的眼。好一阵子热闹过去,待你歇下,她要卧在跟前,两只前爪搭在你身上,伸出红红的舌头要舔你的脸。你左躲右躲,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她非得舔过你的腮帮子脖颈才满足,然后平静地卧着去。

去外面吃酒席,总要惦记黑子,往往就把桌上吃剩的肉食带回一些,开头还不好意思,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常在一起吃喝的熟人都知道我家里有黑子,吃完了不等我要就帮我找塑料袋子。最常带的是香酥鸡,干爽,好带,黑子也爱吃。如今人们的酒量都大了,喝起来就是半斤八两,菜倒吃不下几口,都剩着,往往给黑子拎回去的几乎是整鸡。喝得酒酣耳热回来,黑子远远来迎,一见车架后面有熟悉的塑料袋子,高兴得就要——她实在是不会唱,要是会唱,肯定会唱起歌来。等你拿出那鸡,她不忙品尝,围住你摇一圈尾巴再去吃。那鸡她吃一半也就饱了,留下另一半就藏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等我再下班回来,已是饥肠辘辘,中午只顾喝酒顾不得吃饭,这会儿饥不择食,先找一块干馍来吃。且看黑子,这顿饭她还是吃鸡,还要飞起眼睛瞟我偷偷地乐,夸张地大嚼那鸡翅,仿佛在嘲笑我只顾喝酒咎由自取,这会儿落得拿干馍充饥,怨谁?不过一会她还要来和我玩一会表示安慰。有了鸡作参照,平时的饭食她也挑三拣四,只要好好哄哄,或干脆喝叫一声:“吃!哪能顿顿有鸡!”她也就表示理解,呼噜呼噜去吃那剩汤剩饭。

这些都是些平常事,大概任何一条狗都会这样。然而,日子长了,黑子却做了许多不太平常的事情。那年儿子结婚,还没有置下新房,就把媳妇娶在厂里那两间宿舍里。厂子在南山脚下,离城很远,离我住的小院也远,很是偏僻荒凉。办完喜事不久,忽一天晚上关院门时不见了黑子。自从有了黑子,每晚都是等黑子回来才关门,怎能把她关在门外?于是就去寻找。前巷,后巷,隔壁胡嫂家,她平日爱去的地方都找了,不见。寻思来寻思去,想到了儿子那里,莫非是儿子引去了?天色已黑,我拿了手电筒去找。一进工厂大门,就听见了黑子那熟悉的叫声。见我来,仍也迎出来,只是讪讪的,露出些犯了错误的表情,未经许可擅离职守她还是第一次。原来儿子和媳妇的哥哥私下商定,要背着我去成都,媳妇的伯父在那里,想到那里做一笔生意去。他们知道这事儿得瞒着我,我怎么也不会同意他们去麻烦新结的亲戚,更不会同意把新媳妇一个人扔下。两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扔下媳妇妹子偷偷走了,媳妇一个人留在了偏僻的山脚下那空旷的工厂里。这天傍晚黑子去了厂里,直到天黑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媳妇当然愿意把它留下,没有想到黑子竟然是私自跑去为她做伴的。这事儿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事后问儿子也弄不清其中缘故:黑子怎么知道儿子外出把媳妇留在家里?怎么知道工厂里偏僻媳妇需要她做伴去?何况那地方她只是在儿子结婚前装修房子时随我去过一次。问黑子,黑子当然不会说话,只是眼神中漾出些得意。

更奇怪的还有一件事:两年后,媳妇怀了孕,预产的时间在正月。春节过后,全家人都操心准备着。忽一天早上电话铃声响起,原是媳妇要生,于是急忙去送医院,我留在家里负责为坐月子的那间小房生炉子。眼看要抱孙子,心里的高兴自不待言,干起活来也分外有劲,黑子在一旁高兴得跑前跑后,尾巴兴奋得摇来摇去。一切摆弄停当,时间已过去了五六个钟头,还不见医院传来消息。正疑虑间,电话铃声突然又响,听起来有些急迫,急忙接听,事情果然有差,媳妇生产不顺利,医生的意见是要剖腹,得征求一下我这一家之主的意见。我一听就火了,这时候还征求什么意见!医生说怎么就是怎么!不惜代价!甭怕花钱!实在不行先保大人!如此这般吼叫一通,算是发出了最高指示。扔下电话茫然四顾,手忙脚乱,心下乱跳,不知该如何是好。院墙很低,隔壁胡嫂已经听得,隔过墙大声提醒:还不赶快去医院!我便恍然,急忙关门要走,忽然发现不见了黑子!真是越渴越吃盐,不见了黑子怎么锁门!又是胡嫂提醒,啥时候了还顾得寻黑子。你走,黑子回来我招呼!事情紧急,确实顾不得她了。我骑了车子急忙赶去医院,一路上风驰电掣,往常15分钟的路这会儿5分钟就到了。迎头遇见医院的总护士长,她是我朋友的媳妇,来往很密切。见了她我便抱怨:这事儿你这内行不替我拿主意,还打什么电话请示?喘息间还没张口,她倒劈头问我:“怎么不把你家黑子看好?让它到产房里捣什么乱!”

原来是这样!黑子竟然在我之前赶到医院来了!她到病房里转了一圈,医生们吃了一吓,家里人包括产妇却得到些安慰,情绪倒镇定下来。只是没人知道黑子怎么能够来到产房,难道她听懂了电话告急?她又是怎么知道医院和产房?这里不是儿子的工厂,她还去过一次,而医院,她根本没有来过!

然而她竟赶到了产房里。家里有了危难事,她便不顾一切而又心领神会地赶到了这里,想要帮点什么,做点什么。

交代了一切,护士长让我把黑子带走。一路上我忐忐忑忑,黑子倒从从容容。回到家,正给胡嫂说起黑子,忽然电话铃声又响起来,赶紧去接,这回是喜讯传来:“生了!一个小子!7斤半!也没有剖腹!”

我一下瘫坐下来,身上感到说不出的松弛和疲乏,心里不住地琢磨黑子这不可思议的事儿。

黑子是有些不太寻常:家里来了熟人,她要表示热情,但村子里老家来了人她并不认识,也热情得异乎寻常。有一次村里自家屋堂婶来,她竟要往小娘怀里偎,接来送去的,显得关系非同一般。我从没带她回过老家,而小娘也从来没到过县城,她怎么就熟悉得这样?仿佛以前就认识似的。我说过她和我最熟,但儿子一来,她就扔下我偎到儿子身边去了。其实儿子不和我们一块住,她和儿子应该生疏得多了。每逢星期,她总要远远地跑到大巷口眼巴巴地张望,往往总会等回儿子或者女儿,欢欢地跑回来报信。平时吃饭,不太挑拣,但明显喜欢大米不喜欢面条,又喜欢喝水,又坚决不肯吃酸的东西——从酒席上带回的肉,调过醋的得用水洗过才肯吃。还有那神情,没人逗她的时候,她蹲在那里,低着头,歪着脖子,眯缝着眼睛养神,那姿势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了。她有时也闯祸,受了呵斥,便缩到墙脚去,眼睛斜过一些不满,半天再不搭腔,表现出一种很不服气的姿态。直到我们忘了,和她去说话,她仍然爱理不理的,不肯轻易和解。那负气的劲儿,也是我们最熟悉不过的了。

这念头就不时地闪现出来,我就赶紧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这念头排除掉。我不该这么想,也不敢这么想,这么想真是大不敬了。有一回儿女们都在家说些闲话,话题就不由说到了黑子,就会说起她那些平常的和不太平常的事儿,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越说越觉得大家都有共同的念头,只是没有人敢第一个开这个口。儿子口快,又仗着他当年亲孙子命根子的特殊地位,终于说出:

“黑子像我奶!我奶说过,她死后要变条狗!”

积蓄已久也按捺已久的念头被他一语道破,我心里立即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惶惑。就势问起来,原来母亲在世时曾和孙子闲聊,说过这样的话:“你以后长大了,娶了媳妇,有了自家的院子,我死了变条狗给你看门!”黑子来家以后,全家人早就有这样的感觉,只是都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我沉默了,泪水潸然流下。

哦,母亲!

黑子是母亲故去后才来我家的,从没有见过母亲,那神情做派怎么这样相似?那习惯,那性情,那眼神,还有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叫人无从解释,叫人疑疑惑惑,禁不住胡猜乱想:莫非?真的是?

世事难说。

这以后就对黑子有些敬畏起来。吃饭就不是剩饭了,早早地先给她舀一碗。睡觉就不再让她在屋外了,任她去在沙发上卧。黑子也蹬鼻子上脸,有时竟会躺到我的床上去。夏天酷热,我常铺一张凉席睡在地板上,一觉醒来,会发现黑子不知啥时候也躺在我的凉席上。凉席不够宽,她两条前腿直直伸上去,两条后腿直直伸下去,身子展展地和我并排躺着,叫人又好气又好笑。也没人再喝骂黑子了,更别说打她了。黑子把谁惹恼了,刚扬起手,旁边另外的人就会轻轻提醒一句:“打黑子?”那扬起的手就只好放下。以后再闯了祸,她也不再诚惶诚恐了,反正知道没人会打她。

十年多过去了,对于一条狗来说,就是高寿了。以前她从没有害过病,至少是没有打过针输过液,这一两年就不像以前那么结实了。前年得了细菌性肠胃炎,一点饭食也吃不下,连牛奶加糖这样的病号饭也不肯下咽。我喂着喂着不禁来气:就是我母亲在也不过如此,你还要怎的?气归气,病还是要看,于是请医生来打针。黑子也配合,乖乖地伸着脖子让你扎,决不胡咬,送医生走时也会摇摇尾巴表示谢意,目送医生走远了才垂下病得无力久仰的脑袋。

黑子老了,也许她知道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就分外珍惜起来。前些年我调到运城工作,每次回来,她就偎着我不肯远去。吃饭睡觉,出门进屋,她总是跟来跟去形影不离。到运城工作后不如在永济原单位顺利,我在家里也会不期然地生出些烦躁来,性子上来就会喝斥她几句。这种时候黑子从不恼,而是默默地蹲到一边去,定定地看着你,目光柔柔的,充满了理解和抚慰,和母亲生前的神色一模一样。我也会和过去一样,往往是听从了母亲的劝慰,心胸渐渐豁然起来,情绪就慢慢好了。

母亲还在,她虽然已经死去了多年,但她变成了黑子来陪伴着我们。

前不久,黑子又一次病倒了。前三天打针,后三天输液,黑子都很配合,输液要剃去后腿一片毛,她就那么乖乖地伸着。后几天她已经站不起来了,我每次回来,她总要艰难地立起前腿迎我,尾巴还摇,只是显得费力。最后一两天,她挣扎着要立起,又立不起,跌下去再挣扎,往往是我赶紧偎过去,轻轻地抚摸她,她才会安静地卧着,把尾巴无力地动动表示致意,只是眼睛总睁着,目光总跟着你,你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黑子终于到了最后时刻。头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过一会就起来给她喂药喂水。她已经不能再喝水,已经没有再抬起头的力气,但她的眼睛还是睁着,还是在巴巴地希望和我对接起眼神,努力地转动着眼睛看着我,直到她眼里的生命之光渐渐熄灭,渐渐地熄灭……

黑子,咱们永别了。

黑子死了。如果她真是母亲变的,真是庆幸,我又孝敬了一回母亲。如果她不是,那我也算善待了一条生命,她和我们相处一场,我们算对得起她了。

当然,客观地说,世上不会有什么神灵,说黑子怎么像怎么像母亲,只是我们心里太想念母亲的缘故。黑子只是黑子,黑子只是一条狗,一条和我们相处非常好的好狗。

只是,我还是希望人死后能够有所谓的神灵。要是真的有神灵,那么母亲,咱们以后还做母子,我还会一样孝敬你,躁了还会一样顶撞你。那么黑子,你还来给我当狗,我还会让你睡我的凉席,还会拎鸡给你吃。

希望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