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大学那年暑假的最后一天,母亲带我把家里的公粮送到了粮站。一切安排妥当,我便收拾好行李,准备去一百五十公里外的邵阳读大学了。

记得那段时间父亲的身体有些不好,咳嗽个不停,仿佛有些撑不住的样子。起初我是打算提前两天入校的,可父亲怕母亲应付不了农活,便要我留下来跟母亲一起拾掇地头的事。给庄稼施了肥、除了草,将田间的稻草全部挑回家后,母亲便指挥我去送公粮了。一吨多公粮,从我家里挑到湾头桥粮站,四五里的距离,对于我一个没做过多少农活的小伙子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了。

出发的前一晚,父母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为我饯行。母亲将家里一只养了多年的老母鸡宰了,放在锅里炖着;父亲在灶火塘前添柴,他苍白的脸不时被蹿出的火苗映得通红,而我则坐在一旁陪他们说话。

晚饭后,母亲递给我一叠钱,说:“这是学费。”坐在一旁的父亲说:“一共是600元,除去学费、车费等,估计还剩150元吧。本来你读大学,我想多给你一些,送公粮不是结回来800多元嘛。可我这个病,又耗费了不少。”

看着父亲那张我从小就熟悉无比却憔悴的脸,我没有说什么。我知道家里的难处,于是点了点头,目光却投向别处。我怕父母看到我眼里的湿润,控制不住自己。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好,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到外面明净的月光和深蓝的天空,心事重重。半夜,风吹门响,我披衣起来正要关门,却透过门缝看到父亲端坐在庭院里,一言不发。原来他一直在摩挲我的录取通知书,出神发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也坐下。父亲见我来了,就揉了揉眼眶,说:“睡吧,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车呢。”

乡下晚夏的夜,凉风习习,尤其是下半夜,更是冷得厉害,可病中的父亲依旧穿着白天的薄衫。父亲站起来穿过院子时,我看见他在发抖。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一首叫做《父亲》的歌,忽然想喊声:“爸。”可嘴巴张了张,还是没有出声——夜深了,父亲该睡了。看着父亲坐过的地方,我一丝睡意都没有,只是在心底反复念着哪一首歌: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这一夜过得真快,母亲很早就起床为我张罗了早餐。吃过早餐,母亲陪我一起来到车站。很快,汽车来了,我迈上了车阶,忽然听见母亲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忙跳下车,跑过去,叫了声:“妈。”

“孩子。”母亲说,“昨晚上你爸给你的钱太少了,在外面开销大,不要苦了自己。我怕你钱不够,再给你50。”说完,几张皱巴巴、热乎乎的纸币塞进我手里。我捧着这几张沉沉的薄纸,只觉得它已载不动那许多的爱,压得我伸出的双手竟有些发抖了。

就在车将要开动的时候,我突然看见那边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边喘一边跑。我定睛一看,那不是父亲吗?他身体不好,来送我干嘛?只见父亲气喘吁吁地跑到车门边,手里握着一个罐头瓶子。我一看,里面全是昨晚上没吃完的鸡肉。

我心头一热,手一挡说:“拿回去吧,学校伙食好着哩!留下来你们吃吧。”

“不呢,出了远门,以后吃家里的鸡就难了。”父亲说。

“拿着吧,拿着。还是你爸想得周到,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车旁的母亲也在帮腔。我怕车久等,只好答应了,可是那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脑际。我迅速从身上掏出一个感冒药盒子,趁着父亲没有注意,就悄悄地把50元钱放到里面,然后递给父亲,叮嘱说:“这盒感冒药我不需要了,您拿回去吧,千万不要丢掉。”

父亲接过盒子,冲我挥了挥手说:“好的,快走吧!”

汽车缓缓开动了,扬起漫天的灰尘。透过车窗,我望了一眼还在原地挥手的父母亲,忽然发现他们那久已被我忽略的两鬓,已是越发斑白了,晃在我的面前,是那么的刺眼。我的心一颤,往日里与父母亲朝夕相处的镜头,一一涌上心头。在载我远去的汽车上,一时间,我不想离开了,我要回到他们的身边,帮他们劳作,为他们分担忧愁。

可是汽车越来越快,只一转眼,车后两个熟悉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眼前,只有公路两旁熟悉的景物,一垄垄碧绿的稻田,一一扑入我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