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囡|陈亚楠
2019-03-22 16:41:31

我们这地方,管女儿叫囡,二囡有姐妹三人,她排行老二,所以大家都叫她二囡。

二囡十二岁那年,村里来了一户人家,大大小小十几口,是从临近县城逃荒来到这儿的。他们刚来时没有进村,住在村外,在贫瘠的没人耕种的地方开荒种地,他们家勤劳老实,待人热情诚恳,很快就获得了村里人的好感。第二年,他们在村口盖了一个瓦窑烧瓦,原来这逃荒的还有这等手艺!村里人都称赞道。

二囡的工作是放牛,一年四季除了除夕从不间断,像村里大多数人一样,她对新来这户人家很是好奇。从瓦窑动工时,她每天赶着牛出村回村都免不了往里面瞄上几眼,瓦窑多神奇啊,用木桶挑进去一桶一桶的泥巴,用扁担挑出来的就成了一坯坯青灰色的瓦,还有那高耸的烟囱,总是还没进村就先看见里面的烟飘着舞着。

从八岁起,二囡就一个人放牛了,她原先是有一个伴的——爷爷,后来爷爷因为被人嘲讽侮辱,上吊自杀了。二囡喜欢牛,也喜欢山,每天赶着牛出村子那一刻是她最欢快的时候。出了村,上了山,就没人管她了,她每天带的东西是草帽和蓑衣,草帽可以遮阳,还可以防雨,她没有雨伞,蓑衣除了防雨之外,更是她移动的床,走到哪只要把它往地上一铺,就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在山里睡觉是要挑地点的,这可是她最擅长的,在两座大山脊中间过渡的凹槽是最好不过的,把牛赶到那里,随它们自己闲逛,反正在中间往两边抬头就能找到,而且山洼里面一般有水,牛吃累了要喝水也方便,这种地方草长得也比较茂盛,牛不会走远。挑好了大概地点,接下来就是安置蓑衣了,“老爷椅”是最完美的选择,躺的地方是平整的,背后有一块高出来的“靠背”,就像一排长椅一样,在“靠背”后面最好有一棵树,可以遮阳,但不能是灌木丛,容易有蛇。她就这样躺着,什么也不想,有时候手里会拿着几朵路上随意采的小野花摇来摇去,蒲公英花、龙胆草或者是一种叫不出名的紫色小花,听着鹧鸪、喜鹊叽叽喳喳地交谈着,她不太喜欢喜鹊,嫌它们太聒噪,总是吵人。看着不远处的牛隔一会儿便从灌木丛里探出头来,四处望望,又低下头去,她心想:它也许是看我呢,担心我扔下它不管,然后就咯咯咯笑一阵。她没有表,但她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回家,她知道,只要太阳正好在远处的牛头山顶时,就该回了,如果是下雨天没太阳,她就看她的牛,它们不再吃草,而是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时,她就随它们回家。她每天都会摘一束野花带回家,杜鹃或者是山茶,偶尔遇到她最喜欢的白色皮带香会多摘一些,她很喜欢这种花,远远闻到淡淡的香味,凑近闻一下却是挥之不去、沁人心脾的清香。她有时把小花绑在母牛的尾巴上,看着花束随着母牛的步伐跳跃摇摆,她的心便也跟着欢笑、跳跃。

瓦窑已经开工了,二囡赶牛回家,看到一个黑小子从窑里出来,手里拿着铲子,脸上的泥巴和了汗水留下一条条印记,看得她有几分想笑,终于还是忍住了。他冲她笑,二囡没有回应她,心想:这人简直比我的牛还壮!他是烧瓦人家的三小子,村里人跟着他的弟弟妹妹叫,都管他叫三哥,十六岁,正是浑身是劲儿的时候,能吃,更能干。

二囡每天赶牛出村经过瓦窑,总能看到三哥,要么在和泥,要么肩上一副担子,进进出出,总是一路小跑着,一脸的汗。他看到她,停下来说:“二囡,要放牛去了哇。”

见她不回应,便傻笑着继续干活去了。她赶着牛走到蚂蚁山,照例铺开蓑衣躺下,她想:为什么三哥每天都跟我打招呼呢?他怎么不像其他人一样,叫我小地主婆?她总是想不明白就睡着了。

母牛生了小牛,家里人很高兴,二囡格外开心,她给小牛取名石头,白天上山放牛跟着它,晚上睡觉前要跑到牛圈里看它一眼才肯入睡。石头转眼半岁了,在夏天的一个下午,二囡睡觉醒来看到老母牛站在她身旁,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石头不见了,她疯了似地找遍了整座山都没找到。天快黑了,她一路哭着赶着两头牛回去,到村口,三哥蹲在瓦窑旁哧溜哧溜地吞加了汤的玉米饭,见她在哭,一问原来是因为她的小牛不见了,他说:“你别着急,先回去吃饭,我去找,你今天在哪个位置放牛?”

“就在蚂蚁山的叶子坡,没去过别的地方,我醒过来就找不到它了。”二囡拖着哭腔回答道。

她回家,没有吃饭,坐在牛圈边抽泣着,她妈妈一边叹气一边抹眼泪,这时候三哥居然带着小牛回来了。二囡的父母千恩万谢,非要留他吃饭,他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已经吃了一半,不吃完就浪费了。”他们这才让他回去。

转眼两年过去了,二囡依旧每天放牛,她新学了一项本领——绣花,她每天带去山上的东西里便多了一个针线袋,里面有各色丝线,有绣花针,有顶针,有鞋样,还有绣了一半的鞋垫和头巾,还是老地方,不过她不再每天只是睡觉了,她有事做,甚至是做也做不完的事,给张家女儿绣被面,给李家大妈缝制新围裙。她的手艺渐渐在附近村子都传开了,花鸟虫鱼在她针下无一不是活灵活现,简直跟真的似的。她最喜欢把山上见到的花花草草绣出来,如意纹、柿蒂纹、太极纹……无论哪种纹路,哪怕是之前从来没见过的,只要看一眼她就能立马绣出来。姑娘家结婚用的帷幔、枕顶、方巾、霞帔以及送给男方的帕子和鞋垫这些东西都是得姑娘自己做的,于是二囡也逐渐有了伙伴,她们都来请教她。人家找她帮忙,都是客客气气的,无论是送布料针线还是来询问的,都只站在她家门外,喊她出去说话,从不进她家,说明白就急急地走了,再没有女儿家的私语。二囡明白,她们是不敢接近自己,如果被发现跟“地主婆”关系亲近的话,她们也免不了被人闲言碎语一番,她觉得像现在这样已经够了,她喜欢绣花,也乐意跟人分享。

二囡家住的茅草屋漏雨太严重了,到雨季屋里简直跟池塘一样,到处是积水,墙上雨水混合了泥巴流下来的印迹像一条条丑陋的疤痕。这年过年前,她父亲决定把茅草屋顶换成瓦片,于是就把石头牵出来,架起牛车,到瓦窑拉了两牛车瓦片回来,又请三哥来帮忙铺瓦。三哥更加壮实了,现在他是瓦窑的主要劳动力,瓦窑的大小事务也由他说了算。铺瓦一共用了7天,三哥每天天还没亮就到她家房顶上咚咚咚地敲着了,这期间二囡负责给他递材料和做午饭,三哥对她父亲说:“你家二囡可真能干呀!哈哈!来你家提亲的都要把门槛踏平了吧?”

她父亲苦笑一声,没有回话。在完工的那天黄昏,三哥收拾好所有工具后,在她家门口的池塘洗了个脸,一转身,二囡递过来一块帕子,他接过来擦了一把脸,又还回去。晚上吃完饭,二囡的父亲要给三哥结算瓦钱和工钱,三哥怎么说都不要,还说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二囡坐在一旁,低着头只管绣自己的围裙。三哥出门要走,听到房间里二囡的父亲说:“真是个好小伙子,可惜……”

二囡从侧门追出来叫住他,递给他一包用布包着的东西,转身跑进了屋,他打开一看原来是三双鞋垫,图案分别是鱼戏莲、蝶恋花和孔雀牡丹,还有一块帕子,就是今天她给他擦脸那块。三哥一下子明白了,全明白了,他太激动了,挥舞着鞋垫狂奔回到他那瓦窑旁的小屋子里,他一个晚上都没睡,他睡不着。

三哥第二天早早地起来干活了,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他觉得泥巴瓦片都那么可爱,像活起来了一样。他父亲来了,像平常一样,淡定平和,他凑过去说:“爹,你觉得山脚下周家的二囡咋样啊?”

“二囡呀,挺好的,谁家小子要是娶了她可就享福咯。”

三哥低头笑道:“我是不是该娶亲了呀?”

“是啊,该娶亲了,你马上二十岁啦。”他父亲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周家二囡好是好,可是她家是地主成份,只怕……”父子二人一阵沉默。

“对了,昨天村长李叔来过瓦窑,说按照镇里的指示,每个村要选派一名年轻人到省城参加培训,以后回来给村里人看病抓药,问你想不想去。”

“省城呢,要去多久啊?”

“他说大概是一年。”

“一年啊,那么久……”接下来的一整天,父子二人都只顾低头干活,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晚上吃完饭,三哥踱步到二囡家,把她叫了出来。

三哥问:“村里要派人去省城培训,这事儿你知道了吧?”

“嗯,知道啦,村里好多小伙子都想去呢,你也想去吗?”

“我不知道,昨天村长来过我家,说了这事儿。”

“你去吧,多好的机会啊,回来就可以给村里人治病,大家就不用跑到镇上去了,多好呀。”

“好是好,只是……你爹有没有说要给你找人家了?”

“找人家?自然是只有男子托人提亲的,哪有女儿家自己找人家的道理。”

“是啊,瞧我这脑袋。”三哥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

三哥要走的头天晚上,来找二囡的父亲,对他说:“我从省城回来就来你家下聘礼。”

“你说什么!聘礼?”

“是啊,聘礼,您看不上我当您的女婿吗?”

“当然不是,只是我们家的成份,你敢娶吗?”

“有什么不敢的,当年我老家发大水,要不是逃到这里来,我们早就饿死了,连死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呢,我就是想娶您的二囡呀。”

“好,我们等着你回来!”

三哥去省城培训了,除了那三双鞋垫什么都没带。他比别人都刻苦,每天去药房认药,跟着师傅出诊,缠着问问题,自己给自己打针,半年后他就回村了。村里采购了药材和一些简单的医疗用具,就在村口,三哥开起了诊所,在诊所开业那天,他托村里给人介绍婚事的周妈去二囡家提亲,周妈说:“哎呀,你眼光可真好,重新划成分的时候她们家平反了,摘了地主的帽子,现在去她家提亲的可多了,她爹都没同意,我看你一身的本事,人又老实可靠,这事儿啊,准能成,哈哈哈。”

半年后,瓦窑旁盖起了两间瓦房,三哥和二囡就是在那里成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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