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中学在北京汇文中学，这是一所百年历史老校，富有革命传统。

    初一，刚进校门不久，见到班主任司锡龄老师，他高中毕业留校任教不久，富于朝气和激情。第一堂课，他没讲别的，先介绍了方志敏和他写的《可爱的中国》，大段大段背诵了其中的段落。他的背诵充满激情，他的眼睛在近视镜片后闪闪发光。教室里一下子安静异常，只有窗外高大的白杨树哗哗的响声，如同一片海浪。

    “到那时，中国的面貌将被我们改造一新；到那时，到处都是活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欢歌将代替悲叹，笑脸将代替哭脸，富裕将代替贫穷，康健将代替疾苦，智慧将代替愚昧，友爱将代替仇杀，明媚的花园将代替凄凉的荒地……这样光荣的一天，决不在辽远的将来。我们可以这样的相信，朋友！”

    这一幕已经过去了59年，司老师背诵的《可爱的中国》中这几段话，我记忆犹新。一位英雄、一名老师、一篇文章、一次激情洋溢的背诵，对于一个少年的影响，竟然是一辈子的。那一年，我13岁。

    在此之前，我没有读过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方志敏写得好，司老师朗诵得好，那一连串的排比，水银泻地一般，把对祖国的热爱和未来的向往，抒发得那样激情澎湃，像国庆节天空中绽放的璀璨礼花，燃烧得我们每一个同学的心里火热而明亮。

    我渴望读到《可爱的中国》的全文。没过多久，我在旧书店里买到了《可爱的中国》，这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本方志敏牺牲之前写下的著作，由鲁迅先生保存才得以出版，更凸显其不凡价值。世上有很多书，连篇累牍，厚厚的如同砖头。但书从来不以薄厚论好坏，正如人的生命价值不以长短为标准，方志敏只活了36岁，却顶天立地；他的一本薄薄的《可爱的中国》，却是中国革命史和中国文学史绕不过去的丰碑。

    回到家，我一口气读完《可爱的中国》。这本书还包括方志敏的另一篇散文《清贫》。我读书从未有过这样的激动，在那样贫穷、落后、黑暗、残酷而且时刻面临生命威胁的年代，方志敏对祖国还充满那样深厚而不可动摇的感情，充满着那样坚定而不可动摇的信心，寄托着那样多美好的向往和心愿，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也不是仅仅靠生花妙笔可以写出的。

    在《可爱的中国》中，还有这样一段话，我也非常喜爱：“朋友，中国是生育我们的母亲，你们觉得这位母亲可爱吗？我想你们是和我一样的见解，都觉得这位母亲是蛮可爱蛮可爱的。”然后，他以丰富的想象和真挚的情感，将中国温暖的气候比之母亲的体温，将中国辽阔的土地比之母亲的体魄，将中国的生产力、地下宝藏、未曾利用的天然力比之母亲的乳汁，将中国绵延的海岸线比之母亲的曲线，将中国自然美景比之母亲这样天资玉质的美人……

    我不知道将祖国比喻成母亲，方志敏是不是第一人。但我是第一次看到，感到那样地贴切、生动、充满情感。他那一连串的排比，绝对不是修辞方法可以书写出来的，是对于祖国母亲无法抑制的深厚情感，是心的回声，血液的奔涌。正如鲁迅先生说过的，从血管里流出的是血，从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是水。

    前些年，我第一次到美国，借住在一位留学美国读博士的朋友的公寓里。他来美国已经小二十年了，四十多岁了还坚持读博真是不容易。在他的书架上，摆满英文和中文的书。我翻他的书，忽然发现有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而且居然是和我当年买的同样版本，顿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重读这本书，那些曾经熟悉得几乎可以背诵下来的段落，迅速将我带回初一时的青葱岁月，想起司老师的激情背诵，想起自己买到这本小册子回家一口气读完，情不自禁地抄录……

    这位博士告诉我，读博时从国内海运了两箱子书，没有忘记带上这本《可爱的中国》。他很喜欢这本书，这本书会让他想起祖国。他问我：“这本书里还有一篇《清贫》，你看了吧？”我说：“看了。”他接着说：“方志敏说，‘清贫，清白朴素的生活，正是我们革命者能战胜许多困难的地方’。方志敏被捕的时候，仅仅从他的身上搜出一块手表，一支钢笔和两块铜板，你会不会很感慨？如果像方志敏这样的革命者多一些，可爱的中国，不是会更可爱？”

    在异国他乡，他的这一番话，让我难忘。那是他、也是我，对于我们的祖国的一份感情和一份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