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的七言古诗《桃花庵歌》,表达出诗人在经历了人生跌宕之后,安于归隐、淡泊功名的生活态度和向往自由、追求艺术、珍视生命价值的可贵心态。这大概也是苏州芭蕾舞团(以下简称苏芭)新作现代芭蕾舞剧《唐寅》想要呈现的核心主题,并试图向观众展示和还原一个真实的唐寅。
想要还原真实的唐寅形象谈何容易?现代芭蕾舞剧《唐寅》要向观众还原的是一个相对接近历史真相的唐寅,挑战以往人们对唐伯虎几乎所有的“认知”。苏芭艺术总监李莹为此作了大量功课和史料深挖,她一再强调:“唐寅是苏州的历史名人,以他为题创作芭蕾舞剧有较大的难度。我们在收集和研究了大量相关史料后,才慢慢形成了一个讲述唐寅内心世界的主题。我们想还原一个真实的唐寅,而不是传说中的唐伯虎。这也代表了苏州芭蕾舞团十年来对艺术的追求。” 这对于编剧和所有演员来讲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挑战,同时,对于广大观众而言也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现代芭蕾舞剧《唐寅》的剧情是这样的:唐寅科场受牵连锒铛入狱,断送了功名前程。在人生最消极的时候,遇见了红颜知己沈九娘。唐寅决定与九娘一起逃离世俗,隐居桃花庵。宁王以重金请其出山,唐寅再次被仕途所诱惑,投靠宁王。之后宁王图谋不轨,唐寅的功名之梦彻底幻灭。他裸露狂奔,用身体的力量爆发出对命运最为有力的呐喊!沈九娘病故后,唐寅看穿人生无常,终于以一颗平常心漂流到另一个世界。全剧分为二幕,第一幕包括“炼狱思春”“青楼邂逅”“临画夜宴”三场,第二幕则由“烟雾桃花”“应召宁王”“风雨落花”以及“六如无偿”等四场组成。笔者则更多地从一名观众的视角来考察这部芭蕾舞剧。
三件道具呼应全剧主题
这是一部用写意方式表达的芭蕾舞剧,舞台没有许多陈设或家具,主要通过“红袍”“官帽椅”“画卷”三件中国式的道具,与唐寅的人生和性格呼应,将唐寅的内心世界抽象表现出来,融入唐寅人物的塑造之中。
悬挂在舞台中央宽大的红袍是全剧最核心的道具,既是唐寅穷其一生追求的那片浮云,也是他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痛。第一场中,一个几乎赤身裸体的男子深陷囹圄,挣扎于铁窗之下,那个青年人就是曾经独占鳌头的唐寅“唐解元”,他不幸卷入了一场“科场舞弊案”,不仅被革去功名,还要遭受牢狱之灾。悬挂在空中的那件红袍,如同掌控唐寅人生悲剧的宿命。如此沉重的话题,用舞蹈语汇来演绎是相当有难度的,这是本场中极大胆的舞美设计,演员写意式的表演也基本到位。只是剧中唐寅父母形象的出现让观众们感觉多余,使得舞台上显得有些杂乱,其实“学而优则仕”早就是中国社会的共识,高悬的官袍指代了整个中国古代科举制度。
庞大官帽椅是唐寅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这个庞大的官帽椅相当于舞台上的小舞台,韩熙载和宁王是官帽椅的主角。第一幕中,这个官帽椅虽是画中之景,却也是唐寅个人无望的梦想,唐寅一次又一次接近,但一切努力均是徒劳,他找到的只是他的影子。第二幕中,坐在官帽椅上的是宁王,唐寅重返仕途之梦死灰复燃。怎料宁王露出了反叛真容,唐寅出仕的梦想终成泡影。前后两场的演出似有一点缺憾,其中第一幕中的召唤者韩熙载和唐寅的影子戴着面具,而第二幕中的召唤者宁王则没有面具,难道宁王不是变脸的权贵吗?何况宁王确实就是阴阳两副面孔。
长长的《韩熙载夜宴图》临摹之作,或许就是唐寅梦中常常浮现的画卷。唐寅临摹版《韩熙载夜宴图》,画中唐寅的题诗:“潇洒心情谁得似,灞桥风雪郑元和”——唐寅把自己的命运与乞丐状元郑元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这让编剧李莹和潘家斌瞬间找到了创作灵感,这是一次偶然,也是必然,是一种巧合,亦是执念。《临画夜宴》一场的演绎,把第一幕的剧情推向了高潮。可惜让人困惑的是,剧中《韩熙载夜宴图》画卷在第一幕就早早地摆在观众面前,当主人公长时间坐在画卷前沉思时,许多观众不知所云,前两场中观众几乎看不出画卷能起什么作用,而此道具的作用直到第三场临画入画时才领会,如果以上三个道具同时出现在这一场中,那么观众就可以瞬间读懂编剧的良苦用心了。
三段音乐烘托出全剧氛围
舞者、道具是外在呈现,音乐与节奏则是内在支撑。与芭蕾舞剧《唐寅》写意风格相得益彰的是全剧音乐的编排。在《唐寅》剧中音乐的运用上,主创人员并没有选择传统的 “民族音乐”或是带有“中国风”音乐来整合,而是借鉴了最接近剧情和人物内心的西方音乐,使全剧得以不落俗套。当人物在“简约主义”音乐衬托下起舞,观众的情绪一下子就随着音乐进入了剧中唐寅的内心世界。也证明了编剧的初衷:“《唐寅》这部剧不是一部娱乐观众的舞剧,而是一部给观众带来思考的舞剧。”
选曲一为巴赫的协奏曲选段。编剧李莹告诉我,“我们一开始,就找到了与唐寅年代比较接近的德国作曲家巴赫的音乐,他是巴洛克音乐时期的重要代表人物。把巴赫的协奏曲运用到了‘青楼邂逅’一场,许多观众甚至以为这就是描写江南的曲子”。处在人生最消极时候的唐寅,在青楼找寻到红颜知己沈九娘。音乐时而优美流畅、时而轻如游丝、时而灵动轻巧、时而欲言又止。恰如唐寅《把酒对月歌》中唱道:“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选曲二为阿沃·帕特的《兄弟》。现代作曲家阿沃·帕特认为自己的音乐其实是对巴赫音乐的继承创新。这位爱沙尼亚作曲家已经成为当今“简约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而其代表作《兄弟》深深吸引了编剧。《兄弟》被运用在“临画夜宴”一场,音乐中从头至尾有一种敲三更的节奏,对应着夜宴发生的时间。音乐中《兄弟》代表夜宴时的两个人,即韩熙载与那个身着红袍同榻而坐的朋友,他们之间称兄道弟,在巨大的官帽椅上,他们共享美好夜晚。而《兄弟》的另一个寓意是画家唐寅相信那个身着红袍的人应该就是他自己,于是,一个身着红袍的唐寅,一个身着蓝衫的唐寅,两个唐寅如同兄弟在舞台上共同起舞。在音乐的烘托下,主人公在现实与内心之间的纠缠与挣扎,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选曲三为阿沃·帕特的《镜中镜》。这是一段简单而纯粹的音乐,钢琴不断反复敲击着三和弦,像轻风中摇荡的钟声,小提琴悠远绵长,不绝如缕。这支曲子被运用在全剧的最后一场“六如无常”,舞者们没有夸张的动作,安静地引导主人公唐寅走向生命的彼岸,如同唐寅在《绝笔诗》中所言:“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落在他乡。”编剧李莹表示:“借鉴西方的音乐语汇和当代芭蕾的舞汇来表现一个中国故事,这具有一定的国际化视野,并能给观众带来一个很大的想象空间。”芭蕾舞剧《唐寅》做到了。
苏芭《唐寅》诞生水到渠成
尽管编剧并不同意“十年磨一剑”的说法,但李莹坦言,《唐寅》在苏芭十周年之际诞生,是水到渠成的。“这十年里,苏芭除了小型芭蕾精品外,一共创编了七部不同题材的大型芭蕾舞剧,但《唐寅》是我们做的第一部男性题材芭蕾舞剧。”“我们十年前做不了《唐寅》,因为需要更多的积淀来帮助我们将这部剧做深入、做好看。”
苏州芭蕾舞团创建于2007年,作为江苏省首个专业芭蕾舞团,苏芭本着原创为主旨,在建团之初便大胆创新,相继推出了三个原创作品:以《梅花三弄》音乐为灵感创编的《囍》,古典主义交响芭蕾《肖邦的诗》,以崔健歌曲为动力的摇滚芭蕾《邂逅摇滚》。2010年,舞团创编了中国版芭蕾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大胆创新,使“现代中式”成为了该剧的亮点特色。2011年,舞团重新改编了古典喜剧芭蕾《葛蓓莉娅》,使之成为符合时代风尚的新剧《人偶情缘》。
艺术总监潘家斌认为,照搬别人的剧目不是苏芭的风格。2012年原创民族芭蕾舞剧《西施》,是苏芭第一次立足苏州文化与民族特色,以吴越争霸为历史背景,围绕西施人物主题,演绎了一篇纱与剑、血与火、爱与仇的旷世绝唱。2013年创新版芭蕾舞剧《胡桃夹子》通过导演创意而又巧妙的编排,引领观众走进一个充满想象力的童话世界。
事实上,原创已经成为苏芭的一大特色。如今以原创芭蕾舞剧《唐寅》再次把苏州传统文化与西方芭蕾艺术完美呈现在舞台上,我们有理由相信,苏芭将在中国原创芭蕾舞剧的艺术道路上,跳得更美、跃得更高、行得更远。
(作者为江苏省南社研究会副会长、江苏省昆剧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