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于“避讳” 滥于“跟风”

——地名中“王”字呼“钺yué”漫议

王雪樵

运城市一些冠有“王”字的村名，“王wáng”口语呼作“钺yué”音。（注：普通话里没有读阳平声yué的汉字，姑且以“钺”字来代替，下同）据不完全统计，临猗县共29个村名带有“王”字，其中的15个“王”呼作“钺”，占到50％以上；而夏县仅呼“韩王”为“韩钺”的村庄就有7个，万荣县则有“王里”呼“钺里”、“王显”呼“钺黑”、“王亚”呼“钺牙”、“王正”呼“钺者”等多个村名，河津市有“西王”呼作“西钺”，闻喜有“王村”呼作“钺村”，永济有“王东村”呼作“钺东”等等。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简单地讲，初则缘于“避讳”，后则滥于“跟风”。

众所周知，在封建社会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般人是不可以随便称“王”的。除了皇帝敕封外，擅自称“王”者，概被视为“僭越”“谋逆”，是要被杀头乃至诛灭九族的。历史上的农民起义，扯旗造反都是先称“王”，雄霸一方，与朝廷对垒。最早的如秦末，陈胜称“张楚王”；最多的如隋末，一时风起云涌，号称有“十八路反王”，王世充称“郑王”、窦建德称“夏王”、刘黑闼称“汉东王”等；最晚如明清，李自成称“大顺王”，张献忠称“大西王”，太平天国更是封有“天王”“东、西、南、北王”“忠王”“翼王”等等。这些“王”字号人物，除极少数被招安外，绝大多数都被朝廷剿灭。当然，在改朝换代之后新朝对前朝敕封的王侯爵号，以及本朝对业已被罢黜剥夺了的王侯爵号也都是十分敏感的。至于社会地位低下的群体自然也不允许他们称“王”。因此，人们对“王”字的使用多有戒惧。

不少地方都流传有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某地风水好，有“龙脉”，有“王气”。时间久了，还会出现一种灵异现象。每当黎明时分，某家坟地里就传出“上朝”“接驾”的呼声。据说打开墓塚还会发现，里面有纸人纸马做成的文官武将，簇拥着冠冕蟒袍的“皇帝”，准备“上朝登基”的样子。其结果当然是主人被官府追究，掘坟扬尸，杀头灭门，家破人亡。而风水先生则解释说，这里有“王气”（刘禹锡“金陵王气黯然收”的“王气”），原本是要出“真龙天子”的，现在破了“龙脉”，功亏一篑！类似的故事传衍不绝，给人们的警示是：无论何地最好不与“王”字沾边，以免引起当权者忌惮，招来横祸。由于这种心理根深蒂固，人们对地名中的“王”字也十分注意避讳。

古代避帝王之讳有多种多样的形式。有的是取同义词来替代，譬如避汉文帝刘恒的讳，将五岳中的“恒山”改称“常山”；有的是用字形缺笔来替代，如避清康熙帝爱新觉罗·玄烨之讳，书写时将“玄”字省去最后一点；有的是用减字来替代，如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讳，将菩萨“观世音”改称“观音”；有的是用变换声调来替代，如避秦始皇嬴政的讳，将“正月”由去声zhèng改读为平声zhēng等等。而改读古音也是避讳的方式之一。“钺”是“王”字的古读音，因此，地名中避“王”字的讳就选择了读“钺”。

至于“王”字古音为什么会读作“钺”，从语音学来说，“王”和“钺”上古音同属匣部字；《广韵》注“王”字为“雨方切”，“钺”字为“王伐切”，可以看出它们的古音声部是相同的，主元音也是相同的，因此读音可以互通。

从文字学来说，“王”字和上古的“钺”有关。古代的“钺”既是兵器又是礼器，是王权的象征。而甲骨文和金文中的“王”字正像一把刃头向下横置的钺（大斧），故“王”最初是指“秉持斧钺的人”，即拥有军事指挥权的首领。国家出现后，人们遂用“钺”来指称握有最高权力的统治者，称他为“钺（王）”。这种器物与人“互称”现象，在古代比较常见。举运城一个例子：传说殷商大臣傅说（读月）发明了“版筑”（打墙）术，傅说是今平陆县人，流传至今，当地人们犹然把版筑所用的夯柱称作“说（读月）”。这和称“秉持斧钺的人”为“钺（王）”是同样的道理。

呼“王”为“钺”既是缘于“避讳”，所以这些地名得名最初都有史实作依据。举例来说，楚汉相争，大将韩信因战功累累，被刘邦拜为“齐王”，亦被称作“韩王”。汉高祖二年，他率兵攻灭西魏王魏豹时，大军围困安邑，驻军之地后世出现了一批与之有关的地名：行辕所在称作“辕村”，重兵所屯称作“（南、北）师村”，火头军驻地称作“爨村”，而卒伍扎营的七八个村落则统称作“韩王村”。后来韩信被吕后设计杀死，爵位被剥夺，当然也不宜再称他为“韩王”。为了“避讳”，便统统改呼作了“韩钺村”。至今夏县这些村庄都是写作“韩王”呼作“韩钺”的。如“陈家韩钺（王）”“乔家韩钺（王）”“樊家韩钺（王）”“杜家韩钺（王）”“双桥韩钺（王）”“上铺韩钺（王）”等等。临猗县有个“齐王寨”，是当年韩信从吴王渡“木罂渡河”后屯军的地方，由于同样的原因，也呼作“齐钺村”。由于当地方言“永”和“钺”也同音，于是写作“东齐永”“西齐永”，口语则呼作“东齐钺（王）”“西齐钺（王）”。另外，临猗县还有“王寮”“王景”“王鉴”三个村庄，传说是战国末年巨商猗顿在当地贩盐、牧畜发迹后，以其三个儿子的名字分别命名的。虽然史书上称猗顿“富可敌国”，名满天下，“资拟王侯”，但他终究是个商人。古代商贾的社会地位低下，不可与士大夫同列，不可做官，当然更不宜称“王”。因此，为了“避讳”，这三个村名中的“王”字，也一概读作“钺’，当地人呼作“钺寮”“钺姐（景）”“钺鉴”。至于闻喜县的“王村”呼作“钺村”，则可能与元代蒙古的王公贵族散落于当地有关。元代闻喜是蒙古人集聚之地，蒙古贵族如鲁国王木华黎、淇阳王博尔忽两大家族都在闻喜占籍，并且留有许多遗迹。朱明代元以后，这些人在当地滞留下来，改作汉姓，逐渐融入土著之中。他们为了不引起新朝的忌惮，改呼“王村”为“钺村”也在情理之中。民国版《闻喜县志》就记载说，“大马村行氏，元吏部尚书衡宽，改姓为行，居此避明难，传世人丁子孙不以告人”。改姓氏与改村名理由应该是相同的。以上这些地名是我们能够说得清的，其他一些地名虽然说不清很具体的原因，但呼“王”为“钺”大体都与“避讳”有关。当然，属于“跟风”的情况也很多。不过“王”字既然古音读作“钺”，“跟风”也没有什么错，不妨看作是对古音的传承。

“王”字地名“读写不一”确实也给人们带来了不便，因此，有的地方索性将“王”字改写成了同音而笔画较少的“月”字。如盐湖区东郭镇上王村、下王村，就写作“上月村”“下月村”；临猗县北王村、南王村、东王村，分别改写作“北月”“南月”“东月”；大王村、小王村改写为“大月”“小月”；王谢庄改写作“月谢庄”等等，这些在区、县地名录中都有记载。不过，相反的情况也有发生。一些本来读“钺yué”音的村名，却倒过来写作了“王”字，盐湖区的王桐村就是一个例子。据村中老人传言，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村中保留有一通石碑，上面镌刻着村名三个大字为“粤桐村”。后来因为口语把“王”呼作yué，与“粤”同音，为了书写简便，就把“粤桐”改写作“王桐”。类似情况可能还有。

至于一般以“王”姓命名的村名则另当别论。因为王姓的祖先源自周灵王的太子“姬晋”，即后世所说的“王子晋”，那可是名副其实的“王家”，不是随便可以更易的。所以确实由王姓而获得的村名，一般“王”字仍然读作wáng音不变。例如前面提到的临猗县吴王渡，《读史方舆纪要》说：“《志》云：县西三十里有吴王渡，在河东岸，与陕西夏阳渡相对，即韩信渡河袭魏豹处。昔有吴、王二姓居此，因名。上有吴王寨，洪武四年，置巡司戍守于此。”吴王寨与齐王寨相距不过五公里，而“齐王”呼作“钺”，“吴王”仍读“王”，盖因“吴王”乃是真正以“吴姓、王姓”而得名，有别于“齐王”以封爵而名也。由于王姓在中国是数一数二的大姓，所以当地读“王”字本音wáng的村镇名仍占绝大多数，相比较而言呼“王”为“钺yué”的还是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