逶迤于山西西南部的峨嵋岭是黄土层深厚的地方,也是黄河东岸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峨嵋岭又称晋原、清原、峨嵋原、蛾眉原、峨嵋坡,地貌学上称峨嵋台地。按词义解释:峨,嵯峨高矗貌;嵋,塬状低缓若眉。峨嵋岭就是河东大地上修长的眉毛。
原(或者塬)是黄土高原的代表性地貌。钱穆先生说,原是高的、平的野。黄土高原上的原,其大者如周原、董志原、峨嵋原,小者如少陵原、白鹿原、毕原、美原。无论大小,其实都是微缩的黄土高原。无数个大小原面与河流、盆地、山川组合起来,一座黄土高原就形成了。黄土高原才是个真正的大原,上面有华夏民族的根脉,有炎、黄和尧、舜、禹以及无数先贤留下的深深足迹。
山西有许多原,除个别较大的原外,多数是残破零碎、排列无序的小原。峨嵋岭是山西最大的原,东起紫金山,西至黄河岸畔,绵延百余公里,面积6000余平方公里。《山西通志》云:“山迤逦连闻喜、夏(县)、猗氏、临晋、荣河诸县界,西抵黄河,东抵曲沃西境。亦曰峨嵋坡,亦曰峨嵋原,即中条之坡阜也。”按现在行政区划,峨嵋岭跨有运城市的永济、临猗、万荣、盐湖、闻喜、河津、夏县、稷山、新绛、绛县10县(市、区)和临汾市的侯马市、曲沃县。1954年之前,峨嵋岭上至少有一座县城,即万泉县城。至今,万泉县城遗址尚在,此外,还有临晋、猗氏、荣河等县城建在峨嵋岭脚下。
峨嵋岭不仅原面广大平坦,土层深厚,上面甚至还有四座山。地处临猗的大嶷山、小嶷山,虽名为山,其实是两座土丘。真正可称为山的,一为纵揽万荣、稷山、闻喜、盐湖四县(区)的稷王山,一为横跨万荣、临猗两县的孤峰山。一道岭、两座山被南北两面的盆地、谷地环绕,如同盆景中的翡翠,格外亮丽。远处的中条、吕梁两座大山不能不委屈地当了这个盆景的陪衬。
峨嵋岭经常给人以错觉,其名若山,而且好像是座巍峨的山,实则是座黄土塬。乘车出运城市区北行,远远望见一道山梁拦挡在前面,边缘沟壑连绵,雾岚缭绕,便在心里生出一种对大山的向往。然而,汽车一直在平坦的公路上行驶,仅仅上了一道稍显漫长的缓坡,眼前就又是一片平坦的土地,四面田野一望无际,看不到一座峰岭,甚至找不见一块石头。正疑惑,知道的人会告诉你,已经上峨嵋岭了。汽车平稳行驶,四面平畴沃野,没有一点山的感觉。行驶十多公里,又有人告诉你,已经下峨嵋岭了。一上一下,都那么平缓,那么自然而然,根本感觉不到明显的攀爬过程。
若在塬面边缘的沟壑梁峁间行走,感觉会大不一样,坡好像格外漫长,崖好像异常陡峭。峨嵋岭边沿沟梁一般长数公里,有的长十余公里,若不登上塬面,确实如同行走在山间,深沟幽幽,梁峁遍地,远眺孤山黛蓝,中条苍茫,近看崖壁峭立,棘刺摇曳,与大山中行走的感觉并无二致。
峨嵋岭东西逶迤,成为一座分水岭,将运城分为南北两部分。与大河东岸的吕梁山结合,涤荡出了汾河谷地;又与黄河北岸的中条山为侣,造出了涑水盆地。对于运城来说,峨嵋岭与黄河、汾水、涑水、中条、吕梁一样重要,运城两块最肥沃的土地,都有其功。横穿运城的两条河流都与其结缘。
峨嵋岭塬面虽平坦,却是旱塬,年降水量仅500毫米左右,且集中于秋季。人畜饮水多靠水井,因土厚水深,凿井难度极大。清《平阳府志》中说当时万泉县的水井:“县止数眼,民用不能给,半取涧水,其余村落处多者一二眼,无者则储雨雪以供用。少旱,则远汲于他处,逾一二十里。盖井深百余丈,浅者八九十丈,且一井所费不下二十金,甚至凿之而无泉,诗书所称土厚井深,惟此为最。”旧时,每至一村,都可看到一种景象,四五壮汉一齐手握辘轳把,吭哧吭哧,费很大劲才能将一桶水绞上来。所用水桶极大,用柳木箍成,俗称柳罐,均尖底,为的是放到深幽幽的井下时,可自动倾斜吃水。井绳粗而长,盘起来比牛腰还粗。因为井太深,提水方式与其他地方也不一样,当地人称双下索,同时用两只柳罐,一上一下。井绳不像一般水井那样,缠绕在辘轳上,而是搭在上面,井口有人拔绳。空罐下到井底,实罐正好到井口,利用空罐下垂力减轻上行实罐重力,水桶越往上越轻,快到井口时,一个人一只手也能轻松扳动辘轳把。这种科学省力的提水方式是峨嵋岭上独有的,其他地方很少见。
主持编纂《平阳府志》的清代大戏剧家孔尚任乃山东曲阜人,显然不了解峨嵋旱塬,只说没井的村子,人畜用水“储雨雪以供”,没有说用什么储雨雪。峨嵋岭各村中央都有蓄水池,当地叫池陂或陂池。每至暴雨来临,村里大街小巷的雨水全往里面流,其中裹挟着巷里的柴草、杂物。雨霁,要澄清数日,才能饮用。池陂既是峨嵋岭居民的饮用水池,也是村落一景,每日清晨,各家男人会挑着水桶,在水面一掠,泛起一池涟漪,撇上清水,洒一路水花,悠悠挑回家。平日,阳光照在水面,明镜一般,有小儿水旁嬉戏,女人池边浣洗,又为干旱的峨嵋岭乡村平添出几分韵致。
有些人家还凿水窖储水。水窖深丈余,有进水槽,内部呈瓶状,广腹敛口,底部与内壁以黏土反复拍打,可防漏水。雨天,屋檐滴水与院内流水一起进入水窖,以备水荒。
峨嵋岭厚重的黄土,曾催生出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远古时期,后土圣母在这里滋生滋育,繁衍出华夏儿女。万荣后土祠里,轩辕黄帝扫地为坛祭拜天地,历代帝王对后土娘娘的祭拜,都说明这里曾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这里还是后稷教民稼穑之地,稷王山、稷王庙和稷益庙的存在,东下冯、西阴、荆村等文化遗址的发现,都说明峨嵋岭是中华农耕文化的诞生地。有这样的传承,峨嵋岭自古就是农耕业发达的地方,从农具使用,到作物种植,从古代的粟、秫、稷,到现代的小麦、棉花,都显示成熟农耕区的风范。
冷兵器时代,峨嵋岭又是横亘在河东大地上的天然屏障,如同一座巨大的黄土城堡,战略意义极为重要。台地中央的两座石质山峰,如同两只警惕的眼睛,时刻注视着远山近水。占据峨嵋岭,南可控涑水盆地,北可控汾水河谷,进可长驱突击,退可依险据守。西南拱卫关中,东北屏捍晋阳。春秋时期,晋国为防御秦国和狄戎,曾多次治兵于此,公元前621年,“秋,晋蒐于清原,作五军以御狄”。公元前594年,“晋侯治兵于稷,以略狄土”。以后,秦晋“令狐之战”也发生在峨嵋岭上。西汉,匈奴人正是沿峨嵋岭下汾河、涑水谷地,长驱直入侵扰大汉。汉朝也是沿这两条孔道,北上讨伐匈奴。南北朝时期,东西两魏也是看到了峨嵋岭的战略地位兵戈相见,著名的玉壁之战就发生在汾河南岸的峨嵋岭台地。玉壁关前,峨嵋坡上,两军厮杀数月,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最终以东魏大败收场。唐朝初年,李世民也曾以柏壁以依托,与刘武周杀得天昏地暗,在峨嵋岭东麓美良川(今闻喜、夏县间)大破刘武周骁将尉迟敬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峨嵋岭坚硬的黄土,造就了这方土地上的人民坚韧机智的个性,孕育出无数优秀儿女。沿大运公路北行,不能不为一个小村吸引,这就是闻喜县的裴柏村。从村前走过,可见塬沿苍茫,村舍俨然,无论怎样看,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落,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小村,历史上竟出过59位宰相,59位大将军,裴秀、裴楷、裴寂、裴度……哪个不是光耀史册。沿209国道上峨嵋岭,沿途经过的万荣县通化镇,是著名的“三王”故里,王通、王绩、王勃,三个熠熠生辉的名字,曾经照耀着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教育家文中子王通曾在黄颊山里开坛讲学,为大唐开国准备了无数优秀人才;其弟王绩,自号“东皋子”,人称“斗酒学士”,清高狂狷,纵酒赋诗,以清新淡雅的风格,独立于唐诗源头,开唐代诗风先河;其孙王勃为“初唐四杰”之首,以瑰丽华美的诗歌,闪耀于初唐诗坛。生活在干旱的黄土高原上,乍一见江南形胜,王勃立刻思绪飞扬,为后人留下了著名的《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此优美的诗句,谁能想到竟出自一个生活在峨嵋旱塬的少年之手。夏县的司光温公祠也坐落在峨嵋岭上。这里是史学大师司马光的出生地,也是司马家族的墓地。祠外的司马光砸缸铜雕,记载了幼年司马光的机智;祠内的杏花碑,则记载了司马光曲折的人生;洋洋大观的巨著《资治通鉴》,则奠定了他史学巨匠的历史地位。若细数,峨嵋岭孕育出的优秀人才还有,唐代河东“三凤”薛收、薛德音、薛元敬。近代,则有抗日爱国将领傅作义、外交家姬鹏飞。
峨嵋岭又是河东地区商业文化最发达的地方。旧时峨嵋岭上,十年九旱,靠天吃饭。为维持生计,农家子弟西去陕西、甘肃、新疆,北上内蒙、恰克图,离乡背井,游走经商,无意间,造就了不少富甲一方的大商家,万荣闫景李家、临猗尉庄王家、稷山乌堆王家都是因商而富的大家族,高墙峻宇的大宅院至今尚存。
峨嵋岭还是中国戏剧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临猗、万荣等县峨嵋岭一带演唱的锣鼓杂戏(又称铙鼓杂戏),被誉为中国戏剧的活化石。锣鼓杂戏起源于宋真宗时期,比元杂剧更早,演唱时,没有丝竹管弦,没有服装道具,只需几种简单的打击乐器,几个庄稼人凑在一起,随兴而乐,随着铙、鼓、锣铿锵的节奏,吼出悲壮苍凉的曲调。戏剧史家墨遗萍先生说:“把起自宋真宗时的安邑(解池)‘铙鼓杂戏’(《关公战蚩尤》)和起自金元间的平阳‘弦索杂戏’,以至起自元明间的蒲州‘梆子杂戏’(《文王哭狱》为首),联结起来,正是蒲剧(蒲州梆子)源流衍变的一条主要历程。”如今,在峨嵋岭上的庄户人家听锣鼓杂戏,仿佛回到古战场,几声铙鼓、一声呐喊,如同三军号令般,让人血脉偾张。因为有如此悠久的戏曲传统,峨嵋岭诞生了许多戏剧名角,如清末名伶大元元红张四喜、小元元红郭宝臣;蒲剧表演艺术家王秀兰、眉户表演艺术家程根虎(薛公娃)。矗立在峨嵋岭上的戏剧故事《西厢记》发生地普救寺,则若一座丰碑,记载着这座黄土原对中国戏剧的贡献。
如今,作为华夏农耕文明的重要发源地,峨嵋岭上的农业生产条件已大为改善。黄土还是那么深厚,老天爷还是那么吝啬,降雨量还是那么稀少,却再也看不见让人发愁的辘轳,再也用不着去陂池挑混浊的雨水。黄河水还在高崖下流淌,却开始滋润这片土地。如今,走上峨嵋岭,可见渠水奔流,汩汩渗入农田。各种果树挂着水嫩的果实,向每一个来这里的人展示水分的充足。沿着四通八达的乡间公路巡游,只见田野碧绿,村舍整齐,到处生机勃勃,这块古老的土地已迈进新时代,现出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