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强一生,遗忘余生 | 九派通


要强一生,遗忘余生

□ 王文莉


朋友说拖地时爱思考人生。照顾母亲的日子,我也常陷入人生的沉思。


母亲向来是能干而好强的。年轻时,经媒妁之言嫁与父亲。在农村,无论是栽秧割谷的重活,还是做饭绣花的巧活,她样样都要争个第一。人情练达,口齿伶俐,在村里也是拔尖的。她拼尽全力操持这个家,从挣工分到联产承包,硬是把日子过得在村里数一数二。她极有主见,力排众议坚持让三个孩子读书考学,跳出农门。最困难时,连我去沙洋的八角钱车费都让她犯难,她曾试探着想让我放弃,见我明确反对,便立刻圆场说是“考验”。所幸,日子渐好。我们仨都如母亲所言,靠着读“撇撇子大学”,转了商品粮,在荆门城里谋得了在她看来“还算行”的差事。父亲也从民办教师转为公办,工作单位从村小到乡中再到镇高中,步步向上。


母亲回顾一生,常说“二十岁一大变”。前二十年生在早湖村,二十岁嫁到东湖村,四十岁随父亲到后港中学,做家属工。无论是当炊事员、宿管员还是商店营业员,她都干得漂漂亮亮。我若与她意见相左,她会说:“莫以为你上个班,在单位‘混的哈’就了不起,我要是读点书,比你强多了!”每每这时,我便乖乖认怂。六十岁后,她随我们定居荆门,专心为孩子们做饭,对孙辈倾其所有。她的厨艺,连我的同事朋友都赞不绝口。她竭力适应城市生活,言行举止日益得体,衣着讲究,麻将娴熟,言谈间还不时蹦出“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的金句。她不愿被人看低,渐渐活成了大家眼中体面的“城里老太太”。母亲一生心气极高,对父亲,对我们,永远要求“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父亲对母亲的好,是亲朋邻里一致公认的,也是家族女性们羡慕的对象。岁月流逝,母亲的心态也渐渐松弛,放下了那份“一定要更好”的执念,日子过得平和满足。


然而,这顺遂的一切,在2019年8月戛然而止。父亲突发疾病,骤然离世。巨大的打击让母亲开始怨天尤人:抱怨命运不公,抱怨父亲“狠心”,抱怨孩子,抱怨周遭一切。我们原以为这是骤失伴侣后的应激反应,时间会抚平伤痛。不料,情况却急转直下。医生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症。她的世界,开始不可逆转地坍塌。2021年国庆期间,一场高烧将她送进医院,自此,生活便再也不能自理。从步履蹒跚,到依赖轮椅,再到卧床不起,如今,属于她的天地,只剩下沙发一角。


若人生是一场竞赛,她的前大半程堪称赢家。但人生终究不是比赛,而是一段旅程。母亲这趟旅程的最后一程,却与她一生争强的意愿背道而驰。若她意识尚存,面对此情此景,该是何等煎熬?


亲友和护工付姐都夸我们孝顺。可扪心自问,我唯有羞愧。如今,我是她唯一能微弱回应的人。我们之间只剩下三句话,三声“好”:

“妈妈……我来了。”——“好。”

“妈妈……我要上班去了。”——“好。”

“妈妈……我有时间再来看你。”——“好。”


可这份探望,却从最初的每日坚持(早起上班前绕道而去),渐渐变成了两三天、三五天、一周,甚至半个月、一个月才去一次。轮到我照顾时,我深知自己远不如付姐细致耐心。扪心自问,若要常年侍奉床前,我恐怕难以做到。于是,我将这份力不从心的孝心,化作了对付姐深深的感激。


我致敬,每一位长年累月、用心守护着暮年老者的身影,无论是血脉相连的子女,还是尽职尽责的护工。你们的坚守,是生命暮色中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