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之处 | 九派通

门朝南开,门开之处,少女贺手箍洗净腿上的泥,从一扇门走进了另一扇门,命运之轮开始转动。

贺手箍是村子里唯一上过初中的女孩子,这是她的幸,也是她的不幸。别人家的女孩早早下地挣工分,什么活都会干;她多读了点书,书没读出名堂,倒把自己读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她读过的书帮不了她干农活,她在泥巴田里仇人般地痛恨,用手狠狠地拍打掉吸附在腿上的蚂蟥,又默默地从田野里带回一些花,用瓶子养在房里。

野蔷薇、杏花、桃花、栀子花、蒲公英……

这些花随着季节轮转,装饰着她梦中天空,却掩盖不了泥地里劳作的辛苦与辛酸。

但她多读的那点书,为她另开了一扇门,她在那个春光无限的上午,把自己走进了春水流、春水涨的画里。

她成了胭脂河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

那时候村里的女孩是没有前途的,就算是出嫁,也不过是从一个村子嫁到另一个村子,继续种田打土块,然后生几个孩子,然后把孩子培养成人,再嫁再娶,周而复始,如此而已。

贺手箍每每想到她也将无法挣脱命运的魔掌,是恼恨的。

能当上赤脚医生,好比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巧遇一闪一闪的萤火虫,虽然照亮不了前行的路,但它让人知道了光亮的温暖。

胭脂河村大队医务室来自省城的邹医生,带给她医学这门全新的知识,给了她一片可供想象的天空。

一个如狼似虎的男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在那个贺手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下午,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女人。他把她送上云端,又把她拽入泥淖。

贺手箍为了不让自己在泥淖中纠缠,她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学习和病人身上。她在一片赞扬声中,成为西荆河公社赤脚医生先进典型,被安排到公社赤脚医生培训班进一步学习。

公社的培训,她如同从窄小的村庄里流出之后的胭脂河,流到更远方,一下子就变得宽泛开朗起来。

她觉得她与邹医生那种不清不白的关系可以用胭脂河里的水洗干净,她还可以重新做人。

但她像一只脚腕上被套着绳扣的鸟,飞不到她向往的天空,她的母亲蔡腊儿手中绳索一扯,便把她从五彩祥云上拽得跌落到更深的泥淖中。

蔡腊儿怕贺手箍往大城市一跑,她就成了孤老婆子。她装病把她骗回了家,逼她招个上门女婿,为贺家传宗接代。

善良的人能走的路总是更为狭窄,她无法丢下她的母亲不管,那样她内心的煎熬与自责同样会让她找不到一步平坦的路。

那个让她深深厌恶的“二黄”退伍军人作为上门女婿走进贺家的门,所有来恭贺她的人都是作恶者。他们强行把她塞进黑屋子后,喜笑颜开拍屁股走人,独留她一个人面对无边的黑暗和无穷的磨难。

从此贺手箍的梦里,全是一片泥泞中与人搏斗的影像。

来年,一个小生命早早来到人间,贺家添丁进口,蔡腊儿喜不自胜。

改革的春风吹拂大地,穿着绿背心的邮递员,骑着墨绿色的自行车,把村庄之外的世界沿着满是尘土的小路一路洒下。

自行车铃铛响到大队部,响到医务室,贺手箍总是第一个冲到邮递员面前,将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报纸拿到医务室。

她要从报纸上的字里行间,读出一条宽敞的前路。

于是贺手箍的家庭诊所正式开张了,但事实是,她依然没有走出胭脂河村,走出这个家庭,她依然在痛苦婚姻的泥潭里挣扎沉浮。

她也想认命,就这么过,可是一旦放弃了抵抗,整个日子也就空了,那比有痛苦陪伴的日子还要难过。

蔡腊儿完成了为贺家传宗接代的大业,了无牵挂地走了,她成了一堆黄土,冷漠得如同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那根蔡腊儿套在贺手箍脚腕上的绳扣也随着她的离开而断开。

贺手箍的脚步从此轻盈,她把贺家的房子田地连同神龛上的祖宗牌位统统抛弃,带着儿子远走高飞。

她创办了一间车前草医药公司,走出了一片光明的前路。

生命是一万次的春和景明,要一次次从泥泞地里长出新的枝桠生出新的血肉,要一次次去挣脱掉套在身上的锁链,要从囚笼里破开一道门。

门开之处,云淡风轻,海阔天空。(刘祖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