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 九派通

我的母亲钱想枝,农历1926年3月25日出生在湖北省京山市钱场镇钱场村三小队钱家上湾。此后,岁月悠悠流转,却在2003年阴历六月十九日画上了悲伤的句点。母亲与世长辞,享年7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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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说明:母亲留下唯一一张照片,中间画红圈的为我的母亲。

 

在母亲生下我两年后,妹妹降临到这个世界。然而,命运弄人,妹妹在两岁时,不幸因病夭折。于是,我又继续吃起了母亲的奶。待我长到四岁,街坊邻居时常拿此事打趣。孩童的自尊心作祟,我便不再吃母亲的奶了。在兄弟姐妹六人当中,如今数我的身体最为康健。父亲常说,这是因为我吃过 “接奶” 的缘故。

我的外婆出生于钱场镇荆条村李家大湾,她嫁给我的外公后,于1938 年生下舅舅不久,外公便离开了人世。此后,外婆与母亲、舅舅三人相依为命,艰难度日。那时,外公有两个哥哥,家境颇为富裕,唯独身为老三的外公家,穷困潦倒。一家之主骤然离世,孤儿寡母的生活,其中艰辛可想而知。母亲年长舅舅10岁,正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外公去世后,照顾弟弟的重担,便全然落在了母亲的肩头。不仅如此,母亲还主动替外婆分担力所能及的农活和家务。

母亲的辛酸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在这里只能记述我听到遇到的亲历的印象深刻的几件事——

 

1、过年

有一年,年关将至,家中米缸却已见底,外婆满面愁容,母亲也跟着发愁。无奈之下,母亲只好硬着头皮,前往大爷、二爷家借粮。母亲先是来到大爷家,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大爷见状,关切问道:“孩子,你有啥事呀?” 母亲这才红着眼眶,道出家中无米过年的窘况。大爷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温声说道:“孩子,你先去问问二爷,他家比我们有钱,这点小忙,他理应能帮上。要是他不帮忙,你再来找大爷。”

母亲又来到二爷家,刚一开口借米,二爷便一口回绝,声称自家也没留多余的粮食过年。母亲满心失望,含着泪再次回到大爷家。大爷见此情形,心中已然明白,赶忙找来一个小布袋,从自家米缸里舀了三碗米,递给母亲,还安慰道:“孩子,以后再有难处,尽管来找大爷,能帮的忙,大爷绝不推辞。” 母亲擦干眼泪,感激地说道:“谢谢大爷,大爷您真好。”

母亲回到家,把米交给外婆。外婆的愁容却并未完全消散,叹着气说:“想儿呀,光有米可咋过年?怎么也得买点肉和鱼,你弟弟还小,正长身体呢。要不我们娘俩去山上割些柴,卖了换点年货?” 母亲听后,看了看天色,说道:“娘,今儿都过晌午了,要不明天再去吧。”  外婆便没再言语。

外婆家离街市很近,母亲想着去街市碰碰运气,或许能遇到好心的亲朋好友,借点钱解燃眉之急。母亲正胡思乱想之际,走到一家肉铺墙角,竟真的发现了一枚银元。她紧张地将银元紧紧攥在手中,满心欢喜地跑回了家。外婆见母亲手中的银元,非但没有欣喜,反而神色严肃地问道:“这银元哪来的?你可别干小偷小摸的事,让人瞧见可咋整。我们虽穷,可不能没了骨气。” 母亲连忙笑着解释:“娘,不是偷的,真是我捡到的!”外婆这才放下心来,喜道:“我们娘仨终于能吃顿丰盛的团年饭了!”

 

2、逃荒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每逢旱灾,逃荒要饭乃是常事。在我们京山县(现在叫京山市),素有 “怕旱不怕涝” 的说法,意思是水灾之年,京山或许还有丰收的可能,可一旦遭遇旱灾,日子便愈发艰难。“六月十日为大旱”,指的是在赤日炎炎的六月,钱场地区六七月份,愣是一场缓解旱情的雨都没下,滴雨未降,便是大旱。那年,大多数农户都歉收,为了生计,许多家庭纷纷南下逃荒。

那年八月,外婆带着母亲和舅舅,前往邻县天门地区讨生活。两天后,在一处棉产区落了脚,恰逢采摘棉花的时节。一番打听询问后,终于有一户东家愿意收留她们娘仨。外婆提出,只要能让三人吃饱饭,干什么活都愿意。东家欣然应允。

外婆和母亲,白天忙着摘棉花、刨花生,夜晚还帮东家纺纱织布,外婆在纺纱织布方面,可是一把好手。母亲还帮忙做些日常家务,这些点滴,都被东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有时,东家还主动与外婆聊聊家常,听外婆讲述家中困境后,东家心中满是同情。  

平日里,东家不仅让外婆、母亲、舅舅吃饱肚子,隔三岔五还改善伙食,舅舅对此尤为欢喜。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棉花采摘完毕,外婆便向东家提出回家的请求,说离家已两月有余,家中还有事等着料理。在东家的再三挽留下,她们又多住了几日,才与东家告别。临别时,东家慷慨地给了些钱、粮食和衣物,还叮嘱道,往后生活若有难处,尽管再来找她。外婆千恩万谢后,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母亲不住地夸赞东家的善良。外婆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话,让母亲铭记一生:“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希望你以后也能做个像东家这样的好人。” 

 

3、跑兵

“跑兵”,是我们当地的一种说法,指的是为躲避旧军队的骚扰,离家出逃。我们邻村有个叫 “逃生” 的人,便是在逃跑途中出生的,他父亲为让自己铭记那段日子,便给儿子取名 “逃生”。钱家上湾离汉宜公路很近,和其他靠近公路的村子一样,只要听闻持枪的人要来,大家就赶忙跑到偏远的地方躲避,等当兵的走了,再回家。

要是有成年男人来不及逃走,很可能被抓去当壮丁,要么被送去挑夫营,要么直接被拉去当兵。要是抓到小孩,就会让他们给当官的遛马。我的三爷,就因为祖母走得匆忙,忘了带上他,被抓去遛马,一遛就是三天,三爷累得直喊妈妈。还有一位长者,我唤作金伯,被抓去强行当了挑夫,一去就是好几天,家里人急得不行。好在有一次吃晚饭时,他谎称要去解手,才趁机逃出兵营,回了家。比起逃荒,跑兵的日子更难熬,整日提心吊胆,苦不堪言。

一九四零年夏天,家里突然住进来十多个兵,这些兵似乎与其他兵不同,并未过多骚扰百姓。母亲悄悄对年仅三岁的舅舅说:“你躲进姜地里,千万别出声,姐姐给你弄好吃的去。” 舅舅从小是母亲背大抱大的,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母亲来到炊事兵淘米洗菜的地方,捞了些米粒和菜叶,找个地方把米和菜煮熟。天黑后,母亲把舅舅抱出来,喂他吃饭,舅舅吃得津津有味。

三天后,那些兵离开了。这期间,母亲捞了三次米和菜,给舅舅做好吃的。外婆在亲戚家避了三天风头,回家听闻此事,十分高兴,直夸母亲是个好姐姐。

 

4、舅舅的故事

舅舅身为家中唯一的男性,即便家境贫寒,家中尚有几亩薄田,日后注定要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故而,刚满十岁,在母亲的协助下,他便开始学习犁地。那时舅舅身形尚不及犁把高,却已然投身于耕田的劳作之中。这般情形,在当时的男孩子里,树立起了一个典范,成为众人传颂的佳话。

随着年岁渐长,舅舅不仅熟练掌握了耕田之技,还精通各类农活技术。解放后,舅舅被划定为贫农阶级,还担任了队里的农协会队长,时常参与队里的诸多会议。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舅舅被安排至吴岭水库管理处工作。因其工作认真负责,多次获得表扬。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粮食堪称最为重要且紧缺的物资,吃饭皆需凭粮票购买。尽管粮票仅够舅舅勉强维持个人生计,可他每月都坚持省下几斤,带回家交给外婆。舅舅不仅深明事理,更是极为孝顺。犹记外婆病逝下葬之时,舅舅捶胸顿足,悲痛得放声大哭,口中不住念叨:“儿子对不起娘,儿子对不起娘。” 这句话深深烙印在我的人生记忆中,影响深远。

舅舅于1959年与舅妈成婚,我满心期待在舅舅结婚当日能吃上一顿白米饭,可真到了那一天,餐桌上仅有极为稀薄的菜米粥。舅妈为人善良,与舅舅相敬如宾。然而,舅妈的祖父、祖母对舅舅态度欠佳,总是冷眼相看,动辄对舅舅发脾气,言语刻薄难听,这让舅舅内心十分痛苦。这也正是当年母亲不同意我到郝巷做上门女婿的缘由,她常说:“没钱做女婿,只能受人家一肚子气。”

对于我们柏家而言,自父亲与母亲成婚之后,舅舅便成了我们生活中的坚实依靠,他也确实不负所望。不仅如此,舅舅的大爷、二爷家因是地主成份,也在舅舅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得到了一些庇护。


5、避风港

外婆家是我童年时期的避风港。外婆平素对我疼爱有加,每次我前去,她总会准备些可口的食物。小时候的我极为顽皮,常常做出让母亲操心、不悦之事,因此没少挨母亲打骂。

记得有一回,我又调皮捣蛋闯了祸,害怕母亲责骂,便跑到外婆家寻求庇护。我向外婆说明缘由后,她非但没有责备我,反而轻声安慰道:“哪个孩子不调皮,不犯错呢?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当天晚上,母亲因过度劳累,早早便上床休息了,她心里清楚,我没回家肯定是又躲到外婆家去了。

第二天清晨,母亲到外婆家来找我,外婆见状,忍不住数落道:“你这当妈的是怎么回事?孩子一夜未归,也不过来问一问。万一他不在我这儿呢?到时候你怕是后悔都来不及。” 母亲赶忙解释:“我昨天实在太累了,没来是我的错。” 外婆接着说道:“你昨晚能睡得安稳吗?能睡得踏实吗?要是孩子出了什么意外,柏家不会放过你,我也饶不了你。” 经外婆这般责问,母亲连忙认错:“娘,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外婆这才让母亲带我回了家。

自那以后,母亲改变了教育方式,无论我如何调皮,她只是耐心教育,给我讲述为人处世的道理,再也没有打骂过我。而我经此一事,也改掉了不少调皮捣蛋的毛病。

 

6、娘的眼泪

①求医

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头上长满了疳疮,家乡俗称疳包。母亲很想带我去寻医问药,可苦于自己手中无钱,只能干着急。因为我们家的财权牢牢掌控在祖母手中,即便是父亲办事,也得先征得祖母同意,才能拿到所需的钱。

一天,一位远房姑奶奶来家中做客。她见我满头疳包就对祖母说:“嫂子,这是不行的!守志头上全是包,得赶紧找医生瞧瞧。” 祖母却并不在意,回应道:“这孩子怕是热毒所致,等天凉快了,自然就好了。” 姑奶奶并未放弃,接着说道:“听说天门县花台镇上有位中医,专治儿童疳包,医术精湛,经他诊治的孩子,全都药到病除。嫂子,您不如给想儿点钱,让她带孩子去花台看看。”

祖母听姑奶奶都这么说了,不好再吝啬钱财,极不情愿地将两枚银元扔在地上。母亲噙着泪,从地上捡起银元,便准备前往花台镇。

就在母亲抱着我准备出门时,姑奶奶又开口了:“嫂子,这还是不行的。天这么热,路又远,从我们们家到花台可有十多公里呢。她一个人抱着孩子去,怎么吃得消?要不这样,让你家哑巴师傅今天停一天工,和想儿一起去,两人轮流抱孩子,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花台的老中医果真名不虚传。他给了母亲一些粉药和敷药,没过几天,我头上的疳包就彻底消失了。    

母亲的眼泪没有白流,这泪水里,既有对姑奶奶的感激,也有终于能为儿子治病的欣慰。看着我头上的包一个一个消失,母亲心里满是欢喜。

我向来有凡事往好处想的习惯,每当回忆起母亲带我看疳包的事,总觉得那些疳包于我而言,未必是坏事,说不定还是好事。或许是满头的螨虫“爬开了大脑中的灵光袋”,让我拥有了超乎常人的记忆力、较强的逻辑思维能力和精准的分析判断能力。我只能这样理解,也愿意这样去思考。

 

②烘染色衣

我儿明日去相亲,一套旧衣色染新。

阴雨连绵无晾处,娘亲添火不离盆。

《烘染色衣》这首诗,写于 1969 年夏天,彼时我正准备前往瓦庙相亲。母亲在一旁烘衣,泪水簌簌而下。父亲见此情景,劝慰母亲道:“我们儿子与舅爷不同,他聪慧能干,到了郝家,必定能撑起家庭。你也别太伤心了,不然会影响儿子相亲的心情。” 母亲听后,虽稍感宽慰,但心中的不舍依旧萦绕不去。

1971年腊月十八,明珠带着郝家族人到我家迎亲。吃过午饭,我离家之时,母亲终究还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在渔厂时,我与明珠虽已成婚,可母子二人还能时常相见。然而,1973 年我离开渔厂后,见面的机会便少了许多。每次父亲见母亲心神不宁,便问是不是想儿子了。母亲坦言:“是啊,难道你不想吗?” 父亲赶忙说:“你若真想他,就去看看,回来也好跟我讲讲他过得怎样,我才能放心。”

 

③娘探儿

母亲听闻,赶忙放下手中活计,匆匆前往郝巷。吃饭时,见我满身泥土坐下吃饭,母亲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明珠见状,忙问:“妈,您怎么哭了?” 幺姨在一旁看得真切,说道:“你婆婆是心疼自家的长子,到我们家做上门女婿,吃苦受累。” 自那之后,母亲再来郝巷看我时,便不再流泪,她对我说:“我不能再让幺姨难过了。”

1981年我回到钱场后,几乎每日都能与母亲相见,她也不再忧心牵挂。1999 年后的十年间,生意失败、明珠患病,诸多变故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压得我喘不过气。在此期间,母亲没少资助我,在她心中,每个孩子都是心头肉,谁最困难就帮谁。我的小儿子立安要去广东姐姐的公司打工,也是母亲拿出500元当作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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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为作者柏守志。

母亲于 2003 年阴历六月十九日离世,我深知,她走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在母亲的碑联上,我写下 “情深恩大如东海、望重德高比泰山”,还作《月夜怀母》一诗:“娘亲救儿出苦海,儿送娘亲上瑶台。戴月又将王母问,我娘何日访蓬莱。” 以此寄托我对母亲深深的敬爱与无尽的缅怀。(作者通联地址:京山市钱场镇钱场三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