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彦 | 共同讲好文明的故事——2024世界戏剧日庆典活动主旨发言 | 商洛日报

我们相聚在戏剧人的节日里，以戏剧的方式，共话有关世界和平与理解的时代话题，意义深远且重大。我以为世界的本质，其实带着一种戏剧性的运动，充满了人与人、人与族群、人与自然环境，以及自身的冲突与和解。其中的变数，一如戏剧的一波三折，云谲波诡、深不可测。因此，我们戏剧人更应该研究世界运动的本质，从而更好地去把握人类戏剧演进的规律。

在整个文学艺术门类中，戏剧是最早开始讲述文明的故事的一种样式。按人类学家的判断，自五万年前晚期智人走出非洲，日渐散布世界各地，其实就是孕育文明萌芽的大幕开启。甚至这个大幕比五万年开启得还早一些，但目前我们只能按照人类学家的研究成果，进行粗略的划分。那时我们共同的祖先，面临着许多共同的问题，首先是对自然认知的限度：我们不知道突如其来的打雷闪电是怎么回事；更不懂得呼啸而过的长风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巨大的潮汐怎么就能像魔鬼的血盆大口，长舌一伸一卷，便会让整条海岸线一次次重塑。包括地震、火山、洪涝、冰雹、干旱，以及天体运行中的日蚀、月食、彗星、流星等自然现象，都给我们的先辈带来巨大生存困境。最早只能是恐惧、躲避、逃亡、无奈。渐渐地，其中一些聪明人，萌发创造欲念，尝试着担任起了“编剧”“导演”“主演”的角色，开始了对自然的抗争“戏码”。

最早的“戏码”，主角是巫师，他们能“呼风唤雨”，能阻止狂风大作，也能防止“日月残破”，就是日蚀月食。其实他们是最先掌握了风雨雷电，以及日月星转的部分规律的人。常常感觉他们很“灵验”，就经常有人请他们去“演出”，甚至能给到很高的“戏价”，因为这是有关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但大自然的高深莫测，行动诡异，直到今天，人类的认知仍是一知半解，可想而知，我们的前辈“编导演”们，不知遭遇过多少“把戏被揭穿”的尴尬，很多时候，戏都演砸了，“演出台口”也就日渐式微。但这些“编导演”们并不甘于退出历史舞台，便从“指天骂地”的巫师角色，转换为“敬天畏地”的宗教角色，仍然上演着轰轰烈烈的有关或进“天堂”或入“地狱”的“大戏”。随着人类科学认识自然能力的不断提升，宗教的很多“戏份”被逐渐论证为：“这是戏！”而非真实存在。中国的先贤孔子对他弟子季路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这是人类认识自然的一个很重要的跨越阶段。世界不同地区的“编导演”们，在两千多年一降的时间里，一步步进入到对自己所生存的社会，尤其是“人”的根本追问与探寻的深度拓展之中，探讨的问题十分宽博，包括政治、经济、历史、宗教、哲学、军事、外交等，几乎无所不包，这也是世界戏剧对人类经验智慧最集中的总结概括时期，出现了大量影响人类精神生命进程的戏剧经典作品，至今仍品质鲜活。

戏剧面对的最大故事讲述对象是人，是人本身的生命探索和精神演进。人类千辛万苦走到今天，创造了无尽的灿烂文化和文明，从身裹兽皮树叶、茹毛饮血，到华冠丽服、钟鸣鼎食、诗礼簪缨、香车宝马；从单打独斗、家族群居，到社会集团、都市国家、全球畅通、网络互联，经历数千年的文明开辟，我们喜气洋洋地陶醉于“地球村”的扑面而来，但世界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文明顺遂、万里晴和，有时甚至越发感到沟通的艰难与冲突的难以消弭。世界的不太平，人类的各种“条块划分”，甚至局部的分崩离析，都让我们深切感受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的残酷现实。作为始终在沟通人类共同精神情感、思想价值的戏剧，我们也始终在场，自然应该发挥戏剧的沟通能力，去探寻彼此消除隔阂、增进了解互信的“牵手”。

此时让我想起两个戏剧故事，一个是中国的传统戏曲经典《梁山伯与祝英台》，一个是莎士比亚的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1954年在日内瓦国际会议上，中国总理周恩来，为了达到与会国际代表间更好的沟通交流，特意播放了“梁祝”这部戏曲片，只在请柬上写了一句话：“请你欣赏一部彩色歌剧电影——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播出后效果极佳。这是一个有关沟通的故事，其中内涵十分丰富。首先是两部作品内部人物之间的沟通不畅，所带来的巨大悲剧命题。梁山伯与祝英台相互爱慕，因沟通误会，也因家庭干预，造成无法挽回的死亡悲剧。而罗密欧与朱丽叶，完全是家族恩怨、社会矛盾，全然无法沟通，酿成了双双含恨而去的后果。这是第一个层面的沟通问题。另一个层面的沟通，即国际间的情感沟通，在没有翻译字幕的情况下，中国总理周恩来仅以一个比喻，迅速沟通了不同文化之间的共情故事，为在世界舞台上的合作对话，提供了人文价值基础。彼此的文化虽然存在差异，但我们的生命样貌、人际关联、感情形态是基本一致的。

这让我又想起另外一个故事，《圣经》里有关巴别塔的故事。巴别塔又叫通天塔，人类团结一心，共同建造了一座眼看就要通向天堂的物理塔。上帝觉得这是个事儿，天堂怎么能允许所有人类都无障碍地来出差、旅游、闲逛，甚至安营扎寨地生活呢？于是就把塔给毁了，并且惩罚人类，到各不相同的地域安身立命去，且还不能讲一样的语言。上帝害怕人类沟通，一沟通，产生的力量，就会接近“天堂”。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是一个有关合作的故事，充满了戏剧性。人类一合作，就有通往美好“天堂”的可能。但也总是有人不习惯合作，喜欢像上帝一样玩操控的游戏。因而，人类也总是在合作的道路上困难重重，犹如戏剧不断发生的冲突与激变。直到今天，局部战争仍在继续，有些火药桶也处在一引即爆的危险之中。很多曾经建立起的伙伴关系，也在分化瓦解，眼见曲终人散。从这个意义上讲，呼唤交流、呼唤信任、呼唤和平，将永远是世界的重大主题。而这个主题，也正是2024年世界戏剧日的主题，足见戏剧人对世界的担当。

信任与合作，是建立在文化认同的基础之上。从人类各不相同的文明背景看，无论差异性多大，个性特色多么鲜明，但其根本价值仍是趋同的。善良、友好、互助，公平、正义、自由，互信、互利、和平等，从来没有在任何民族的典籍中，具有颠覆性的不同认知。即使处于不同的地理气候条件下，人的性情、面目被塑造得千差万别，或暴躁或温顺，或高大或矮小，或白色或黑色，但人性的本质都是相通的。世界戏剧的所有文本，也都参与了这种人性的证明。即使人类历史所归纳出的那些永远处于“多动症”中的好战者，在基本价值取向上，也不敢明火执仗地对人类这些宝典加以挞伐。他们总是以各种托词，把战争打扮成“天使下凡”的模样。戏剧多有类似的深刻揭示和批判，也从来没有缺席过对战争狂人与滥杀无辜的审判。正是因为我们有许多共同的文化价值基础，人类才在陆地、海洋、天空、互联网这些不同时代创造的那些显赫一时的“利器”，最终还是服务了全人类。对当下的发明，人类总是会保留着一个阶段性的深沟壁垒，深深忌惮着别人的获取。一旦这个成果被更新的技术所代替，也便会普惠于人世。数千年前，围绕着地中海文明所产生的玻璃制造技术，是严格保密的，那些工匠艺人，不仅不许出国，而且在国内也受到特别保护与监视，泄密是有杀头之罪的。在未来的某一天，今天的所有高端技术发明，只要有益，也都会作用于人类的日常，但在走向共享的过程，是一部“谍战悬疑剧”，充满了奸诈、血腥与火药味的曲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要对人类的文明进步葆有耐心和信心。任何新的技术，终有一天都会成为我们日用不觉的“锅碗瓢盆”。有着天赋沟通人类情感行为能力的戏剧，在文明的曲线进程中，是有着同政治、经济、哲学、宗教、甚至军事、外交一样不可替代的作用的。由文化沟通起来的信任，是我们一再谋求共同出发的基础。

我们戏剧始终在讲述人类文明的故事，各民族将自己最独特的那一份情感，用多样性的手段，汇聚在一起，给人类增添的是一份无比宽阔的自信与自豪。文化的多样性与丰富性，是我们适应不同山川、河流、海洋、土地的题中之义与必然结果。尊重彼此的个性差异，正是我们遵从自然规律的一种适冾把握。任何骄傲自大、自负、自恃，不仅成为沟通理解的障碍，也会成为隔阂与祸乱的缘由。尊重他人观点与文化背景，才是达成沟通理解的最重要桥梁。事实反复证明，文明沟通对话解决不了的问题，战争、枪炮、病菌、暗杀、恐怖袭击也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有时付出成本更高、代价更大，反而会酿下永无宁日的后患。我们的戏剧，正是在这个地方显示出了卓越的柔性与韧性能力，从不同地域，贡献出不同的文化元素，在个别中寻求到一种彼此欣赏、从而普遍认同的价值力量。相互悖谬、情感冰冷的世界，不是文明发展所希望看到的世界。我们也不应该在几千年的发展进步中，没有汲取历史足够沉痛的诸多教训，总在同一个轨道上徘徊或翻车。我赞赏挪威剧作家约恩·福瑟先生为2024年世界戏剧日撰写的献词《艺术即和平》中的观点：“世界需要同情心、同理心与互助心。”作为人类广泛参与的戏剧活动，应该与弱者和鸡蛋站在一起，不要去做那坚硬而冰冷的石头。我们有太多的对话前提，有太多交流互鉴的可能性，我们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对于任何一只蜜蜂无益的事，一群蜜蜂也未必能获得什么好处。戏剧是最能讲好命运共存这个故事的一种样式，她是艺术，具有一种巨大的超越性，也就更容易在大众传播中赢得根性感染与互动。

我们都应该有一种信念、信心和希望，将戏剧这个富有人性深度与多样性的文化符号，努力传递到更广大的世界，让戏剧从数千年，甚至数万年裹挟来的人性成长价值，更丰富地作用于我们共有的世界。人类是用讲故事的方式率领不同族群一往无前的，戏剧最精髓的优势也正在于讲故事。让我们一如既往地用我们的独特优势，去讲好既有个性特色又有人类普遍价值意义的故事，把更多柔软心灵的血脉接通起来，为理想、为正义、为自由、为和平持续拉开演出的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