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恩鹏
大河湾
村庄收拢了花草,虫鸣随遇而安。一条小溪独自行走。山举着月,月藏入果核。前庭后院,阳光先于阴影抵达。
时间呼啸,鱼群游弋。风雪在时间里埋了一把钥匙。
沿水堤岸,女人浣衣,男人引渠。捕鱼捉蟹,架锅煮蚌。柳枝为绳,串起鲦鲙。贴着窗花的庭院留住了月光。踩着沙奔跑的孩子把一大捆马唐草和一小捆蒿菜背回家。
鱼鹰与云月在高处盘旋。月色清凉,东山开阔,有人在布满卵石的平坝上,编草架铺,搭起凉棚,供人在雨中歇脚。
村里放电影,邻村人来看。古台子村姜家二姑娘看中了东山村黄家老大,直接找上门来。踌躇少年,进城打工没几年,领回媳妇。人丁越来越旺,房屋越盖越高,再赠几朵祥云、几条小溪与两岸的花草点缀。红砖新屋,廊宽门敞,窗明几净。
岁月几载,得闻熟悉的乡人仙逝。更有亲眷,此世来不及相见,就已入土。故事里的恩怨无影无踪。
关东烟
烟之籽,细如沙粒,从成熟的孢子里崩裂出来。采集旱烟种子时,以小纸袋托接,轻叩籽巢,任籽落袋,然后装入一只干爽的玻璃瓶,拧盖旋紧。
春耕垄亩,湿土洒籽,出苗浇水。出叶、打尖、旺叶,旱烟的种植成了诗意的劳动。
父亲用自行车辐条制成的刀具给旱烟打尖。他将自行车辐条与车轴的连接处用铁锤砸平,将锉刀的刀刃做成弯钩小镰,伸入叶根凹槽处,剜出烟叶与主茎杆之间的次生尖芽,即完成打尖。
植株要有一定距离通风,才能长得快。叶子热爱阳光、清风和细雨。小酒杯状的花朵,成串向上,并非孤芳自赏。待到烟叶粘手,表面起鼓,即可劈开晾晒。
最后开始制作,晒烟、喷烟、阴干、压烟、打捆。晾晒烟叶,防止过度暴晒导致叶脆碎裂,以壶喷之,串绳晾晒,拢束扎捆。暮冬初春,拿到城里,让路过的行人先尝后买,实实在在。
辨别关东烟的诀窍:一看,看烟叶厚薄,有无斑痕;二嗅,闻是否有醇厚的芳香;三品,捏下一把烟末,或拧烟卷,或装烟锅,轻轻吸一口,任烟香缓缓从鼻腔飘出,久久徘徊。
当老旱烟成了大叶、厚叶时,父亲站在烟垄前欣赏成果。那些一米长的大叶子不再盈绿,终究会变成黄金叶。虽然生命蒸发了水分,却能以浓郁的香气慰藉天下烟客。
老枣树
老枣树,表皮龟裂,虬枝刺天,满树的小珠小粒,即将晒红成熟了。
从大城市来的小表姐,霸气又矜持。老枣树以高度和宽度,量出了性格的宽窄。薄衫和短裤,衬托了漫天阳光。她摘瓜撸枣,内心不存在灰暗色调。
夜晚的月亮,又在天空砌了一道墙。
给风花雪月寻一个生活意境是美好的事。老枣树像一个硬盘,储存了大容量的记忆。尽情玩耍的男孩女孩,像不安分的小蜗牛,他们柔嫩的触角隐藏在叶子下的洋辣子和高举蝥矛的马灿蜂之间。摘干净的小枣粒儿,装入了绣花肚兜。
重提孩提往事,已当了奶奶的表姐,想起那个时候露脐祼腰,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羞涩感。老枣树像一把开启往事的钥匙,毫无滞碍,将记忆打开。她向往昨天的日子,清晰记着小红枣独有的甜脆。表姐说,很难吃到比那棵老枣树更好吃的枣子了。
小小枣子,从点点枣花开始香。香到春秋嬗变,香到千里山高,万里水长。
老门楼
某个夏日,一场大雨来临,石门水库开闸放水,水流喷涌,溢满河床。万千白鲦青鲤冲出石门,沿途跌跌撞撞,奔往下游。父亲卖酒归来,歇于河岸。返家取笼网捞之,装满柳条筐篓十余担,进城变卖,买下了老门楼和老宅院。
母亲的脸苍老得像草木。黄昏时刻,她惦记着刚刚上班的闺女独自骑车回家。站在老门楼望向西山口,望得人影稀疏了,看得见了,赶紧返屋,蒸饭炒菜。
把太阳的黄金抠下来贴于门楣,那声开门时的"嘎吱",是否还在响动?庭院没了,老门楼还在。老年人说着隔世乡愁,于寂寞中听见风雨。
菊花冷凝,九月归鸿。没有黄栌,只有梣叶槭和老刺槐。寒鸦为种子而活,不在意落英缤纷。
大地春秋更迭。清沙河畔,一个离家多年的人,顺着草木寻找祖先踪迹。天地安静,浩大风雨,蛰伏泥土。世界快速前进,只长稻子不长稗子的土地,绝不会是沃土。大河之畔,最小株的菖蒲,都让空气变得酸涩。
春天来了,冰雪消融。当清风裹挟细雨,浩浩荡荡洒过来时,你忽然听见,从老门楼那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打乌米
高粱或者玉米挑穗的时候,胖胖瘦瘦的穗苞几乎是一个样子。你盼望整片高粱地全是乌米。故国神游,大地披着膏腴盈满的碧绿外衣。黑穗儿有股肉糜般的味道。
乌米成了民间美味,嫩可剥茎,直接生食,老可上锅,蒸煮烹炖,以蒜泥酱油或烤鸡蛋酱佐食。或以盐卤腌制,存放至冬天食用,可除猪羊肉之腻,覆鱼虾之腥。
雨过天晴,含苞的穗儿划拉空气,如车轮般拔节。你跟着姐姐,钻入高粱地,寻找鼓肚的穗儿。可一开始,你总是找不准,扒开尚未吐穗儿的穗苞,让它浸了雨水,从此这高粱就成了瘪壳的谷粒穗儿了。大人不准小孩子擅自到高粱地里掰穗子、打乌米,你就在放学之后偷偷去了那片高粱地。小心打,只打到了几穗,舍不得吃。放窗台晒了之后,再吃那粗粗的纤维。
父亲说,撒了旧种子,穗儿就容易长坏。你说最好把高粱种子放一年再播种。父亲说,旧种子长出的穗儿与新种子长出的穗儿,煮出的米饭、磨出的面粉,都有着不一样的味道。
乌米是玉米、高粱的另一种意象,是生命演变的隐喻。
(黄恩鹏,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过故人庄》《时间的河》《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撒尼秘境》《高原美术课》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