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恩鹏

    渤海盐

盐是渤海出产的黍稷，蓄养辽东湾人坚韧的骨血。青石关，盐商之重镇。渔夫抓一把盐放入大海，能听见所有的盐在海里唱歌。盐如马牛，驮民生三千。

老人说，盐是大海的血，血会燃烧。一朵火，藏在了一粒盐里，能活百人的命呢。没有谁能说清，那些年，捞盐人从海里晒出多少盐，只知道，那些白花花的盐粒，像白云一样四处飘移。春华秋实，带着咸味儿的野草野菜，喂得鸭鹅牛羊马驴分外茁壮。

距城区李漠洛不远，有个叫析木的入海口。当年二姨父贩盐，海道陆路行走。他清楚何人善待盐需要盐、何人抢掠盐仇恨盐。东山北岭，曲曲折折的险巇盐道，有人把命别在腰杆子上。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盐喂养了辽东人，以雷霆万钧的手段，迅速成为硬通货——换粮换布，换马牛羊。换自由自在，换安定民生。

叙事长歌被灯盏照亮，民间小调被风雨洗礼。桃源美境捧出慷慨，上山打柴，下地耕种，出海捕鱼，视一粒盐为神明。北坨子、飞云寨、前后三块石、前后蚂虹嘴，年轻的挑盐汉子，腰间挂着能打开海市蜃楼的钥匙。

表哥已至古稀。他说，知晓渤海盐道的老人不多了，能够把当年的情形和盘托出的，或许早已不见踪迹。老巷子、老门牌已经拆除，哪里能寻到历史的痕迹？山穷水尽，不能穷尽的是经验。

黄谷红米，东山多粮；鲅鱼飞蟹，渤海多盐。父辈以繁重的劳碌，填补了时间的缝隙。

    古渡口

清沙河与渤海，古渡口处处可见。南关与连云岛，商家守望，百姓方便。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熙攘中的马车夫，随处可寻驿站马厩。大橹小篙，往来海岸与河岸，直抵护城河以外的渡口。

时光明明暗暗，升高了十万丈。屿岭逶迤，低矮了一厘米。紧抱琵琶的人，能弹出几个音节、唱出几个句子，已属幸运。锈钝的刀子，割破了不朽的传说。那些漫不经心的人，对辽东湾南关外码头古渡口始建于哪年、经历了几代，或都不知。

东有柞蚕，西有鱼盐，南有瓜果，北有皮棉。辽东湾，古辰州，渤海滩，东山岭。天与地的馈赠，永远属于那些孜孜以求的人。大海与山岭，仍能从勤劳的人们手里，捧出无限的期待。辛勤的人，抱住盐，抱住鱼虾，抱住棉，抱住布匹，抱住粮，抱住水果。大商小贩，如鸥鹊与灰隼往来穿梭。柴米油盐，萤矿粮棉，仓储从没有空旷过。迎风行走的船只，需要谨慎小心，不辗轧典籍深处汹涌的涛浪。大辽东湾，粼粼水光，滔滔词藻，磨亮了一条通往鲁地与津港的海道。

有着老旧瓦砖青石的三官庙如今还在。阔绰的码头，消失在了时间的风潮里。南北两岸，商贾渔贩。大船与小船互换，小路与大路衔接。

渤海旁炉火闪耀，清沙河鸥鸟翔集。辽河稻谷微黄时，古渡口开始游走行号镖队。从北向南，从西向东，雷雨攀山越石，草木向太阳抛出了锚链。长桥在侧，人马在前，南关与连云岛，需要货船及时到港。南关外清沙河滩留有旧码头和古道遗迹，花岗石砌筑了多级台阶，供遥望者度量离家的里程。南河沙沟子、老爷庙与更远的南关古道、携带丰厚礼物的游子，正驰往还乡的路上。

如今，古渡口变成了新港口。船来船往，时间与时间，人与人，货与货，更是忙碌。刚好，我要到贝壳蟹岛，去看看海浪上，那些飞来飞去的红嘴鸥鸟。

    雪雁飞

翅膀抵达山峰，火焰舔食项背。大海滩涂之上，碱蓬草唤醒了记忆。午餐简食，以便迈得动脚步。秋天到了，万物闪映花朵的光泽。

老故事从梦境开始。在渤海湾辰州的你，需要领悟大地的奥义，聆听言辞的悲悯，感知世界的茂盛——这一切是从大河湾开始的。

东山根有麦地百亩，北河畔有棉田千顷。当你走近，天地骤然开阔。冬日静默，官道之上的桤叶槭枝头，种子被燕雀啄尽。罗甸村南岸，古台村北岸，杨树万株，有槲寄生，春嫩冬绿，果实与茎叶入药。你可爬上树，掰下一小把槲寄生，用大铁锅炖大鹅，扔进两根，汤汁微苦，味道鲜美。

庭院西侧，老枣树的枝杈窝巢悬挂。嗷嗷待哺的栗头雀幼雏，喙黄娇嫩。家园从不缺席鸟兽、蜂蝶、鱼贝、稻黍、薤白、覆盆子、紫菀和地黄。梦境寻找现实，阴影寻找阳光。农事稼穑在黎明之前吟诵同一种声音。

穿过一大片油菜地到山脚，大地充盈着果香。船筏在左，渔网在右，桨橹低声呼唤河流。许多年后，你终将回到东篱村。那个时候，你的名字，是在一两分钟的停顿后，由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脱口叫出。衣锦还乡也好，寂然落寞也罢，并非人人都是时间的过客。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从森林深处来的人，躲过了刀光战火，存活下来。勇毅与懦弱，是对待生命的两种态度。你的祖先，选择了前一种，并从中找到了富庶的道路。

雪雁像一条抛掷天空的白绸。它们自由自在，滩涂上、苇草丛，嘎嘎鸣啼，宛若铜号奏响。天晴初雪时，有人以平水韵清唱了一支辽东戏曲子词。长空万里，一只雪雁内心的白，随一场大风越飘越大。它们飞来飞去，只知这里是故乡。

闻风而动的，不再是多余的理想。看看吧，那是谁家的孩子归来？有鲜衣，无怒马。

（黄恩鹏，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过故人庄》《时间的河》《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撒尼秘境》《边地笔记》《高原美术课》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