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恩鹏

皮影戏

文场吹拉，武场敲打。情节尽显一盏煤油灯的功绩。击鼓出战，鸣锣收兵，人物以昂扬的姿态出现。文能韬略，武可霹雳。以谋止战的人，不想听下回分解，只想看一枪定乾坤的神勇、三剑得天下的雄豪。推、拉、打、贴、拿，招法出奇，快如闪电。黑夜里，三叉口的猛将，冲破了敌阵的围攻。高悬的大风，吹熄了顽固的踪迹。北山根古台村的沈伯伯，对着闪烁的灯焰高声喝道："狂徒单雄信，休害我主，俺尉迟敬德，来——也！"

鼓锣板响，雷电交迸。单鞭夺槊，栽下马来。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明万历二十一年，城北一百余公里的辽阳私塾先生黄素志在校舍首演皮影戏。道光年间，城南芦屯堡皮影艺人张振令创新板腔体。搭高台子，三面遮布，正面置窗。行头备好，燃灯为照，击鼓为号，拜日月山河之神，为乡亲祈好风、求好雨，祷祝禾壮廪丰。家脉传承，将雕刻之手艺，毫无保留地捧给了古城辰州。

影子在冲撞中盘根错节地活着。光在影子的捆绑中寻求解脱的坦途。生旦净末丑，每天都在上演曲目。关云长、窦尔敦、秦叔宝、穆桂英、包青天，涵盖了经典话本里的天地英雄。生死瞬间，绝处逢生。四弦与俚语，以悲调唱腔，流水行板，娓娓道来："当官难，难当官，徐九经我做了一个受气官，一个窝囊官。自幼读书为做官，文章满腹，我得意洋洋、洋洋得意，进京考大官。又谁知，才高八斗我难做官。"

唱《苏武牧羊》大悲调，唱《杨家将》高腔，也唱小孩儿喜欢的《孙悟空闹洞房》。三顶七和三栓词牌，叙事随时发挥。影调、外调、杂说、念白，一半阴、一半晴的光影，加入了纯正的辽东话。《草船借箭》大家耳熟能详，诸葛孔明对白，沾着大渤海腥膻的海蛎子味儿。大伯、二大伯、三姥爷、四姑姑的出场，用梧桐制作的四胡伴奏。男声膛音浑厚，女腔嗓脆凄厉。历史料峭，现实柔韧，拔高的嗓音像漫天月光，洒遍台上台下。角儿出场前，将嗓门儿压低，再压低，突然高扬，让周围的黯淡和明亮全都进入故事的铿锵。

东城黄氏家族藏全件皮影于樟木柜箱。耄耋太爷爷时不时取出，置于老槐树下的上马石通风晾晒。他要看看那些挨了万千刀枪、从疆场厮杀下来的将士的伤口是否痊愈、鲜活如初？

踩房子

生活里的松松散散，需要归拢和打理。那些年的夏季，一场场大雨在天空里走着。花朵绽开的一瞬，有大鱼冲撞黎明的敞亮。树站着，背负闪电；鸟飞着，河山绵亘。以天空为窗，以大地为院，明亮或阴郁，都是宿命。老宅院子的前后设计和装饰有祥瑞图案。不必用文字矫情，只以心灵寄真。寡淡的人，以自己的努力垒筑生活的窝巢。天地间埋藏着一块大琥珀。似有若无的丝绦，系紧了壮实的腰身。城东河流山岭，素以雨水充足著称。西边大海，把怀里的水全都倾倒给了东边山野。草木听见悲悯的雨水顺着年久失修的屋顶滴落。

声响非天籁，亦非低语。大雨如箭，敲打河岸。鱼上山，鸟入池。屋顶倒置如飞毡被风撕裂。倏然而逝的黄昏，空气深处有萧瑟的气息。狂雨倾盆，天地对阵，围剿不停。

修固房屋是天大的事。"我有一间破房子，风可闯，雨可入，国王不能进。"屋子里的一切都应是宁静的。滴漏是常态，亦是烦恼事。自然村落，没有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之意境。遥远的天空，老屋临风而立。望穿了的双眼，忘却了今夕是何年。

老屋在一排槭树与一条大河间徘徊。从闪电和沉雷里升起的鸿雁，从深埋的疾雨里钻出的鱼鸟，疏影横斜，磨洗青铜。河流之畔，蒹葭苍苍，摇曳清风。城关和东山，白腰雨燕快速穿梭。空缈的时间里，生活还要继续。

阿玛以两根丈余槐木和八条尺长柳木，麻藤捆绑，结实柔韧，下杵沙土，上卡瓦楞。阿玛提一筐大渤海盐粒儿，踩着木梯，上房顶、踩房子。把被雨水浸透了的房顶，撒上大把盐粒儿，以碌碡来回滚动碾压，然后开始踩。盐和盐携手，补屋顶，补天裂。含盐的沙土，在屋顶重新滚动。盐撒在哪里，脚就踩到哪里，哪里的那片天空就被补上了，哪里的那块地就合上了缝隙。

踩房子。不怕大风，不怕大雨，不怕河海漫溢。好房子不漏雨，不漏风。

绒山羊

绒山羊跟着鸿雁走。把天空搬来搬去的俊鸟排着文明的队形，习惯以第一人称的姿态讲述大渤海和清沙河的冷暖。石头高低，墓碑忐忑。田野如日，乡村如月。众生携农具而行，头顶有日月照耀。富庶的辽东湾，只为勤劳者拥有。

某年，有外地人挈妇将雏，从远方来到村庄，变卖了全部家当，饲养绒山羊。从三只羊到一百只羊，再到一千只羊，摇身一变成了养羊大户。辰州人，应该记住这个来自乡间却不知籍贯何处的人。

风渡蝉声，云开雁路。赤山与毡帽峪，隔水相望。老宅院的周边，有山有水有田园，野艾蒿、菖蒲和延龄草绽放浅浅的香。藏于花瓣间的露珠，在阳光下闪动着微小的涟漪。农林牧渔，灯盏古铜。火焰烧红了碑一样坚硬的语言。一株草终得了一场好雨的赞美，一种愿望终得了一世的报偿。

初春微寒的日子里，你从凌晨出发，怀揣曜石，寻找光芒。鹧鸪把啼鸣洒向田野。小兽的蹄印蜿蜒，与草同在的人，身影于风雨里逐渐清晰。

父亲带着镰刀上路，遇见一位老者。他坐在路边，等待一个头罩光环的人出现。你看见了，那群有着哲学家深邃眼睛的绒山羊，已经在清沙河畔的野花地里醉游了一天。

太阳落山，到了该归栏的时候了。星斗大珠千粒，绚云漾溢其中。鹰展开了翅膀，风也扬帆起航。光风霁月，也跟着鹰一起在高处消失。风疏雨骤，人与人之间的无谓猜忌早被风雨化解。怀才不遇不再是消沉的象征。春天一直伴随着孤独的那个人。现在，你以黏菖净手、以青蒿驱蚊、以马莲捆绑米粽。尖锐的铁齿梳，将太阳晒干的苞米叶子梳成了细丝，垫在了棉鞋里，冬天温暖了一条童年踩踏的路。

那些低得不能再低的苇草，向河流诉说着苍茫的往事。凉风从水面上掠过。一只长喙小鸟蹲在苇茎之上凝望涟漪。你突然看清了母亲的脸。身处异地他乡，没有生命的梦想终将失去意义。珍藏一根桃木吧，为生活祈祷。每一头绒山羊的内心都珍藏微小的烛火，为青草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