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红 侯延臻/摄
乔秀清/文
进入太行山腹地,只见群山连绵,山峰陡峭,秋云在山间缠绕,给大山增添了些许鲜活。云,是山的灵魂,山,是云的脊梁。山谷里,一条小溪唱着歌,那跳跃的浪花,衔着西斜的太阳,叮咚叮咚地拨动着太行山的心弦。
我们这支由十名军人组成的业余文艺宣传队,在太行山区追寻抗日英雄的足迹,让灵魂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同时用文艺的形式宣传和鼓舞群众,密切军民关系。宣传队由俱乐部吴主任和我担任领队。出发前,宣传股徐股长对我说,你是党员发展对象,这次安排你加入团业余文艺宣传队,是对你的一次考验。他的话,我铭记于心。
我们挽起裤腿,蹚过小溪,一座大山横在眼前,山那边便是我们要去的村庄。
开始爬山了。山上没有路,我们只能扒着岩石攀登。那年我刚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华,再高的山也挡不住我的脚步。宣传队除了吴主任年近四十,其他成员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个个生龙活虎。当我们爬到半山腰的山峁上,大伙儿的军装都被汗水浸湿了。这时,气喘吁吁的吴主任说:“同志们,翻过山头就离咱们要去的村庄不远了,咱们就地休息一会儿。”大家坐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上,解开衣服扣子,任山风吹着大汗淋漓的身子。
“‘竹笛王子’吹支曲子,活跃一下气氛。”宣传队宋队长大声喊道。
“队长,吹什么曲子,俺听你的。”“竹笛王子”从山岗上站起来,手里握着竹笛,望向宋队长。这个来自冀中平原滹沱河畔的小伙子叫柳笛,长得敦实,人也很憨厚。我和柳笛都是河北省安平县人,出生的村子离著名作家孙犁的故里很近。据说柳笛从小跟本村一个老艺人学吹笛子,每天黎明,他在村边练习吹笛子,邻村的人们都能听见。后来,柳笛参军了,在团里举办的文艺汇演中,他的一根短笛引起轰动,于是团长给他起了个艺名——竹笛王子。
“就吹一曲《我们在太行山上》,让咱们在巍巍太行山上领略一下抗日英豪的风采。”宋队长说道。
“好!”大家都情不自禁地鼓掌欢迎。
太行山上的风伴随着清脆而富有节奏的笛声飞扬。自古以来,笛声最能引发思乡之情。此时此刻,我们在高高的山岗上听柳笛吹奏《我们在太行山上》,仿佛看到抗日烽火在燃烧,遍地英雄逐日寇,数百里杀声震天,大家都顾不上想自己的家乡在哪里,只想尽快到达目的地,见到太行山的英雄儿女。
下午四时许,我们到达了太行山第一站,一个群山环抱的小村庄。村党支部书记和几位村干部热情迎接我们的到来,并安排我们到农户家吃饭。队员们到农户家扫院子、挑水、拉家常,村民们说,当年的八路军,又到咱们这山沟沟来了。
山村的夜晚,异常宁静。金黄色的月亮,把柔柔的月光洒下来,整个山村浸润在金色的月光里。偶尔能听到几声驴叫、狗吠,寂静笼罩着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突然,锣鼓声响了,演出开始啦!这锣鼓声,震荡着太行山,让整个村庄都跟着沸腾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陆续赶到村子中央那个简陋舞台前,等待开演。他们一见到穿军装的战士们,只有一个字,亲!
开场歌舞之后,便是柳笛的笛子独奏。他先吹奏了一曲短促明快的《我是一个兵》,又吹奏了一曲《扬鞭催马运粮忙》。台下掌声不断,群众高呼“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这热闹的场面,打破了山村夜晚的宁静。是感动,是兴奋,还是喜悦?柳笛无法说清楚,他献上自己最拿手的一支曲子《百鸟朝凤》。笛声时而婉转,时而悠长,时而生动出彩。那动听的鸟鸣,让天上的月亮醉了,让深山的村庄醉了,让年轻母亲怀中的宝宝醉了。
晚上演出之前,我缠住村支书了解村里的好人好事,以最快的速度,创作成三句半《夸夸咱村里的好人好事》。没想到,我的节目竟然把气氛推向了最高潮,台下掌声、笑声、叫好声此起彼伏。最开心的是村支书,演出结束后他告诉我们,原本村里的好人好事村民们都不太知道,解放军一来,锣鼓一响,就宣传开了。
说来真是巧,从小就喜欢竹笛的我,来到太行山的第一站,就有幸与竹笛王子被安排到同一家农户住宿。当晚演出结束后,因为疲惫,我俩一倒在炕上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清晨,农户家的芦花公鸡把我们从睡梦中唤醒。
房东大叔见我俩洗漱完毕,诚邀我们到他家中堂聊聊。大叔对我们笑了笑,说道:“我是本村的小学校长,不瞒你们说,我也喜欢吹笛子。抗战时期,我还是我们村的儿童团团长。白天,我这个山沟里的放羊娃,怀里揣着一根竹笛,一边放羊,一边为八路军、游击队站岗放哨,我还有幸见过朱德总司令和左权参谋长呢!”
听着大叔侃侃而谈,我们不禁对这位太行骄子肃然起敬。
我冒昧地问了一句:“大叔,你也会吹笛子?”
大叔说:“唉,我那笛子是吹给羊听的,不着调。我从小就想学吹竹笛,可就是没找到老师。解放军同志,你收弟子不?我想当你的徒弟。”
柳笛扑哧一声笑了:“不敢当,你是大叔哩。”
大叔说:“我特别喜欢《黄河大合唱》,慷慨激昂,雄浑豪放,其中《黄水谣》曲调悠扬,跌宕起伏,催人泪下,真是百听不厌。”
柳笛说:“大叔,我现在就给你吹奏一曲《黄水谣》,可以吗?”
“好哇,太感谢了。”房东大叔合不拢嘴。
“黄水奔流向东方,河流万里长。水又急,浪又高,奔腾叫啸如虎狼……”伴随着竹笛声,大叔低声哼唱起来,唱着唱着,竟然泪湿眼眶。横笛有声百般韵,太行无语泪千行!当年的太行人在血与火中铸造的抗日精神,正启迪着我,感染着我,使我懂得了为什么要当兵,为什么要入党。这是我走进太行山的最大收获。
踏着青山,迎着红日,我们又出发了。半个月,翻过一座座山,爬过一道道岭,我们去了十几个村庄,共演出十几场。回到团部没几天,徐股长就告诉我,我被批准为中共预备党员了。
我高兴得眼泪都涌出来了。望着巍巍太行山,我想告诉抗战时期担任村青抗先主任的父亲和村妇救会主任的母亲——你们的儿子光荣入党了!
虽然这是五十五年前的往事,却仿佛发生在昨天。近日,我认识了杭州一位制作竹笛的师傅,他曾当过兵,亲切地称呼我为“老班长”。我从他那里选购了两支竹笛,一支苦竹,一支紫竹。如今年过七旬,我早已没了“牧童归来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的童趣,亦无“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雅兴,只是见笛生情,铭记笛声伴我走太行山的真实经历。
(乔秀清,笔名樵夫,散文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多部,其中散文《洗脸盆里的荷花》曾获2010年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