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男人不是中年油腻
新河池客户端 2019-05-20 11:12:49

后窗有人建房,灰尘腾起,裹着喧闹,咣咣嚓嚓刺进耳膜。滚烫锅里面条翻腾,热气袭来,眼镜朦胧。我端了一碗上桌,妻子抱着活蹦乱跳的小女儿,眼睛一瞄,眉睫发皱,吐出两个字:“油腻。”我一下懵懂了:“没放多少油呀。”大女儿拿筷条敲着碗沿,吃吃笑了:“这是网络语言,我妈说您一脸油腻。”

这是周日,全家人默默吃完午餐。我使了个眼色,母亲心领神会,佝偻着腰,把小孙女抱到门前的桂花树下,背过身子,哄着孩子,在地上数蜗牛。父亲顶着一颗花白脑袋,喘着粗气,把我的行李扛上车。马达嗒嗒响起,发觉上当的小女儿,扭过身来,撕心裂肺哭了:“我也去,我也去!”母亲搂着,一个劲安抚:“爸爸给宝宝买小猪贝奇,等一下就回来啦。”妻子照例倚着门板,瘦瘦的目光,停滞在扭曲的罗汉松上,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大女儿眨着眼睛,撇着嘴巴说:“去吧,油腻的中年男人。”

车窗外是风啸空谷的声音,让你时刻战栗,速度和危险如影随形。先后在4个县工作,15年的交流干部,每个周末往返颠簸,都是踩着月光走进房门。300公里的路程,注定我们要在宜州的龙江河畔吃饭。

石锅鱼庄的老板娘,喜欢说着半荤半素的段子;我们喜欢跟她搭讪,无非是想混个熟客,买单时斤斤计较省点饭钱。她抖着丰腴滚动的胸脯跑来,脆声笑了:“哥呀,回家掏空身子啦,还不忘老娘这一口?”说着又冲帘子后的老公发号施令:“快点弄,两位叔叔饿慌啦!”同行的老何刚要张口点菜,老板娘竖起手指制止了,她转身催促正在刮着鱼鳞的伙计:“动作麻利点,两位大爷要的是青鲤焖豆腐,错不了!”

我不禁笑了:“这一餐饭,您从哥到叔到爷,一溜儿给咱涨了三个辈分,变老那么快,担当不起呀。”

老板娘脸上有点尴尬,掩着嘴,歪着头,把刚才的称呼在脑里捋了一阵。她的目光落在玻璃橱柜上,扑哧一下,笑声从指缝泄露,竟然笑得前俯后仰。

那块玻璃,把人影照得丝毫不差。我蓬头垢面,落满灰土,路上车子抛锚,掀开前盖捣弄,白色衬衣上已是油污斑驳;老何更惨,他在后面推车,尾气喷了一脸,虽用矿泉水洗了,黄尘又粘,结成几条“蚯蚓”,犹如老泪流淌。玻璃里的两个狼狈男人,呆呆望着我们,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老板娘在一旁笑得两肩抖动,涕泪横飞:“不怪你们,也不说了,男人到了这个年纪,都是又油又腻啦。”

我算是彻底弄明白了。油腻中年,说的就是我们这一拨人,久经职场,油腔滑调,不修边幅,形象邋遢。作家冯唐一文《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猥琐男》,结结实实给我们贴上了标签。

继续赶路,逶迤转动,方向盘掌握在另一个油腻男人老何手中。他嘴上喋喋不休,抱怨不停:“物价上涨,这个月房贷按揭还没着落;老家小孩要来县城读书,整个周末,忙乱地找关系,人家校长面都不给见;老父住院,刚刚扶着洗完身子,就得火急火燎赶回单位。4个小时的路程,精疲力竭,两头黑夜。何时才能调回……”我瘫坐后排,摸着肚皮,往昔四块腹肌,现在攥出一手肥肉,油腻的典型身材肆意凸现。中年男人大都奔波劳碌,饮食无常,身子发福走形,脑壳非秃即白,一声叹息,满怀惆怅。窗外霓虹诡谲,脑里却如涂了浆糊,空洞无物。

车灯吞噬夜色,撕出一道亮光。驶进县府大院,门卫岗亭传来哟的一声,探出一颗银发闪亮的脑袋,贫困户老苏向我招手:“我知道9点多您肯定到,果然是。”我诧异了,问有何事?他满脸忧心忡忡:“您几天前送来的50只鸡,晚饭时死了两只,其余的没精打采,怕是病了。”我拍他肩膀安慰:“明早,我带镇里的兽医站人员去看看。”

送走老苏,正庆幸不用连夜下乡时,眼光前移,却捕捉到宿舍楼前停有小车,没有熄火,嗒嗒响动。走到跟前,车窗摇下,司机小刘紧张地说:“出事了。”

风驰电掣赶往乡下,派出所门口已聚集了两拨人,互相对骂,情绪激动,如裹了一团火药。聚众斗殴的两个挑头青年,已被带入审讯室。黄头发的那个,竖着脖子,两眼灼灼;红衬衣那个相对温顺,耷拉着头,盯着拖鞋上裸露的脚趾。我走进屋,弹出一根烟,递给红衬衣,对面黄头发嘎嘎笑了:“又来了一个帮手,瞧你那熊样!”红衬衣立马火了,反唇相讥:“什么眼神,打架还找这种戴眼镜的胖子帮忙?切!”所长大声呵斥:“瞎扯什么,这是县里联系我们镇的领导。”我把伸出的烟收回,叼到嘴上,叭嗒点了,吐出一圈浓雾,淡定地说:“中年男人,只劝架,不打架。”

遣散人群,平息事端,回到镇政府招待所,已是凌晨两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竟然睡意全无。人到中年,压力层层叠加,睡眠日渐减少,心田里的荆条蒺藜却在蓬勃生长。中年男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的顶梁柱,不容有半点弯曲。经常加班到深夜,会与脆弱不期而遇,改变现状绝非易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在不满足和不放弃的狭窄门缝里,苦苦挣扎,死死支撑,却陷入深深焦虑之中。放眼身边,谁家中年男人,能够没心没肺酣然入睡?

天已泛亮,霜露浓重,芭蕉叶子被山风撕裂,碎成细条,凌乱不堪。我敲开那间红砖矮房时,着实把老苏吓了一跳。他瞪大了眼:“您来得这么早?”兽医站的人说:“他昨晚就睡在镇里了。”老苏感激涕零,连连说道:“这鸡让您挂心啦。”

村里扶贫的第一书记,也是个中年男人,此时眼光被拉直了,他从兽医药箱里,拿出一颗五颜六色的药丸,蹲在墙角细细琢磨。凑近眼镜,看不清楚;往前推远,依稀难辨;摘了眼镜,无论远近,都是一团浓雾。反复摆弄,他竟然破口大骂起来:“谁说患了近视眼就不患老花眼?一帮烂专家!”

兽医呵呵笑谑:“您整日埋头填写表格,填瞎了眼,还怪别人?”第一书记一口硬气便卡在喉咙,答不上话。我说:“省点心吧,60后和70后,都是奔五赶六的人了,患老花眼很正常。”第一书记听得一愣,随后自嘲,他说:“也好,我回城时,正好赶上夕阳红文艺队排练。”

次日开会,座无虚席,领导絮絮叨叨地做报告,老何头一歪就睡着了。我发短信,提示旁边的老王弄醒他。老何睁眼,目光迷离,换个姿势,继续打盹,频频点头,如鸡啄食。

走出会场,老王把刚录的手机视频给他看,老何立即来了精神,发出公鸭哄鸣的笑声:“哈哈,这就是中年油腻,坐着打瞌睡,躺下睡不着,开会就是最好的催眠。”

见我走来,老王赶紧握手,脸色却变得凝重。我转身离开,他又拉了一下,欲言又止。我笑了:“说你这是中年油腻,谨言慎行,优柔寡断。”

老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递过来一张请辞报告。他生活压力较大,两个小孩读大学,老婆又有糖尿病,开支捉襟见肘;再加上工作不顺,经常在大会上被领导责骂,焦头烂额,心灰意冷,早就有了要去民营企业的想法。

我还没接,却被老何一把抢了,哗的撕碎,扬手一甩,那张报告变成纸屑,落满一地。

老何声色俱厉地教训了:“弄个正科容易吗?这个岁数谁不是天花板干部了?20多年的上山下乡白干了?再怎么说,这是一个旱涝保收的饭碗,虽不大富大贵,但也细水长流,你想从零做起,从头再来?这把年纪,经不起折腾啦?醒醒吧!”

老王一脸没落,嘴唇噏动,却发不出声音。他耸动削瘦的肩膀,慢慢迈步,默默离去。

去年网络上有传闻:华为中国区开始清理34岁以上的交付工程维护人员,研发中心开始清退40岁以上员工。这一消息广泛流传,触动大众敏感神经,中年危机成为坊间热议话题。

年轻小子可以拍案掀桌,随时撂担,中年男人却要瞻前顾后,谨慎选择,脊梁之上,撑着一家人的生活。中年危机的焦虑感,犹如四处笼罩的迷雾,这一群人深陷其中。网络上流行一句话:“不要责骂年轻人,他们随时和你吹灯散伙,分道扬镳;但可以往死里骂中年人,尤其是家有父母妻儿的,为了月薪,不会辞职。”这些刻薄语言,听得令人心酸。年轻人转身回家可以啃老,中年人已无处可靠,只能承受隐忍,无语妥协。

一骂就走的青年小子,眼里有傲气,身上有浮气。

死骂不走的中年男人,肩上有责任,心中有担当。

一受委屈就辞职的年轻人,只会在不同的地方,重复地拍桌撂担,半途而废。而他们留下的一地坑坑洼洼,还不是中年人收拾残局,默默填平?

望着渐行渐远的老王,不禁心中感叹:我,我们,或者说越来越多的家庭,谁家男人,何尝不是中年油腻?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周五下午,走出会场,已是傍晚六点。正在忙着启动车子时,吱的一声,车门打开,老何把我扯出驾驶室,嘴上咧咧骂着:“你上了年纪,眼神又不好,笨手笨脚的,还是我来吧。”

比我还老的老何,开着一辆老车,驶出老旧的宿舍区。门卫老张跟着追赶,嘴上呱呱喊着。老何来了个急刹,我前额咚地撞了玻璃。正揉着时,老张已急急敲开车窗,他说:“您联系的贫困户老苏,捎来了两箱成熟的红心猕猴桃,稍等一下,我给您拿来。”

等了好久,老张满头大汗跑回,手上空空如也,嘴上咦咦惊疑。他对我说:“奇怪了,刚才明明放在门卫室了,怎么就找不见呢?”

我淡然一笑,车子缓缓启程。(展 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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