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坡上的枫叶
新河池客户端 2019-04-03 08:32:10

正是枫树抽叶的时节,眼看壮族“三月三”大节又要到了,遥想家乡南岭坡闪着灵光的枫树林,壮族妈妈的身影又在我的眼前浮现了:她高挑的身材,上身穿着一件花边领子蓝布衣服,脸色红润红润的,下唇边长着一颗黑痣,就像三月三节里黑得透亮的糯米粒。壮族妈妈小名叫“的仁”。“的”是女性的意思,“仁”翻译过来,是“水”。拥有水命的壮族妈妈,是一泓清粼粼的泉儿,为我的生命之树注入了新鲜的液体。在我的印象里,壮族妈妈算是山里山外最为炫目的女人了。按现在流行的话来说,那是靓女,是靓极了的那种。

妈妈“的仁”生活在水美田肥的那双村庄,离我们家有十几里路。那是一座矗立于土山半坡的村寨。几十座黄泥墙青瓦房屋,被高大的板栗树遮掩着。站在坡脚河边的田块上仰望,要不是有鸡鸭猪牛牲畜的声音从坡上的板栗林传出,很难分辨出山坡上有人住哩。山坡下,一条弯曲的河水,串起一畦畦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稻田,那便是壮家人嘴里的“那”了。壮语的“那”,是水田的意思。春天时节,“那”地里的禾苗开始泛色了,呈现出一片青绿的景象。夕阳的余晖,有如蛋黄色的染料,涂抹着土色的村庄。金黄色的寨子倒影在微波荡漾的河水里,游离出美轮美奂的画面,如梦似幻,精致极了。

而我生活的弄山瑶寨,处于红水河畔都阳山脉大石山区的腹地。是有山没水九分石头一分土的贫瘠地方,与盛产水稻作物的那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条珠链般的石头小路,从弄山寨子的南岭山坡延伸,一直伸出山外,与那双地处丘陵土坡的黄土路深情相连,融为一体。壮族妈妈并没有因为大石山的石缝里长不出优质谷米而嫌弃我们。她用脚下的布鞋,在艰苦的岁月中执著地丈量弄山与那双之间的路途,刻下了壮瑶民族心心相连的岁月印痕。

弄山寨子对面的南岭坡,是阴坡,坡上长着一整片葱郁的枫树。生长于阴坡的枫树,接受日照的时间比较短,叶片储存的水分不易挥发,加上这里的土质独特,枫树吸收土质里的特殊养分,长出的枫叶也是独有的。其春季的叶子,是几十里外最优质的黑色染料。心灵手巧的壮族女人,把南岭坡的枫叶背回土山家里,用石臼舂碓把叶子捣碎,撒在阳台的席子上晒干。待到农历三月三的前几日,她们把风干了的碎枫叶,放进水里熬煮,煮出黑色的汁水来。再把白花花的糯米粒倒进黑水里浸泡。待到米粒吸收染料变成黑色了,便盛到蒸锅里蒸煮。一个时辰功夫,透着黑色光泽香喷喷的糯米饭就煮出来了。至于红色、紫色、黄色,也是用其他植物的汁水染制的。其中的白色,却不用染料泡制,只用温水浸泡足够的时间,就可以拿去蒸煮了。壮家三月三的红、黄、紫、白、黑五色糯米饭,就是这样制作而成的。

每年春天的农历二月下旬,山外的壮族女人,总是成群结队地来到弄山瑶寨,采撷枫叶,拿去装点她们的三月三佳节。她们来的时候,总会带来布料、大米或者糍粑等东西,送给结交情谊的瑶族“阿咩”(壮瑶民族女人对同性朋友的尊称)。这个时候,晓事的瑶家男人身背镰刀,爬上南岭山坡,窜上了高高的枫树,挥臂砍伐吐出鲜嫩枫叶的枝条,然后成捆地扛回家里。聪慧的女人则坐在家里,熟练地操着壮语,与山外来的“阿咩”亲切交流,共同描绘生活的美景。偶尔,猎奇的“阿咩”还会穿上瑶族盛装,过上一把瑶家女人的瘾呢。傍晚时分,壮族女人背着装满枫叶的竹篓,踏着春日的余晖,穿过南岭坡的枫树林,走下了山冈。她们把三月里的希望,背回了水乡。

1974年的春天,布谷鸟“咕咕”的叫声,把南岭坡上的枫树林催醒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还不是我干妈的壮族女人“的仁”,也背着一个小竹篓,跟随一群壮家姐妹,迈着轻盈的步子,扭动婀娜的身姿,沿着泥土清香的小路,走向石山来。那是她第一次来到弄山寨子。她是受我母亲的邀约而来的。那阵日子,出生才几个月的我,总是爱哭闹。父亲找了巫师打卦测算,巫师说我命中缺水,必须得找一位异族生了小孩的水命女人,作为我的干妈,哭闹的怪事才可完了。父亲端着一盆水,坐在木楼前面的小路上,等待着有缘人的到来。与水相系的“的仁”女人来了。她领会了我父亲的意思,很乐意地伸出了一双细嫩的巧手,接受了圣水的洗礼。母亲把一套瑶族盛装,赠给了“的仁”的女人,作为认亲情物。简单的认亲仪式完结了,“的仁”女人便迫不及待地把我搂在怀里,亲了又亲,吻了又吻。母亲说,当壮族女人“的仁”嘴唇下边的那颗黑痣与我的脸蛋贴在一起的那一刻,本来哇哇大哭的我,竟然张开小嘴呵呵地乐了起来。后来我会说话了,母亲就一句一句地引导我,教我叫壮族妈妈做“仁妈”。我便开始“仁妈——仁妈——”地学舌。到开始懂事的年岁,我一看见壮族妈妈来了,便伸出小手,大声地呼喊着“仁妈”。壮族妈妈的嘴里,传来了万般慈爱的“哎”声。紧接着,一双带有异乡泥土芬芳的手臂,把我紧紧地搂住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村子里最为幸福的人儿。

七岁那年的春天,漫山遍野的山花开了,迎来了散发着糯米饭香的三月三。母亲牵着我的手,踏着一路缤纷的落英,向仁妈的那双寨子走去。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壮族妈妈的山寨。按照壮族和瑶族结情的习俗,干儿子第一次到干妈家,干妈得准备特殊的什物等待。仁妈用她轻巧的玉手,穿针引线,为我织绣了一套壮家童装。吃饭之前,仁妈把衣服给我穿上。我抬头看着眼前这位美丽的女人,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激。我紧紧地抓住仁妈的手,感觉她手心里有一股热流,流进我的血脉里。那股流淌于内心感触的暖流,穿透了时空,超越了民族的界限,把异族母子彼此的心,紧紧地维系在一起了。也是在那一天,仁妈的女儿,一个叫做“的美”的姐姐,牵着我的手,循着满坡的壮族情歌,带我走进了板栗深林。我们去捉蚂蚱,挖蚯蚓,去摘采蘑菇,去拦沟抓虾……在那个充满着浓郁山歌的三月三,我又多了一位叫做“的美”的姐姐。

1989年秋天,我考上了中专。在我入校的那个时节,仁妈病倒了。等我收到三哥写来的信件的时候,我的壮族妈妈仁妈离开人世已有一个多月了。三哥在信中说,仁妈要走的那几天,他和母亲去到那双,去看望重病了的仁妈。仁妈握着她“阿咩”我母亲的手,说她等不到干儿子领国家工资的那一天了。她说她多想再抚摸我的脸,多么想再用唇边那颗黑痣,触碰她瑶家儿子的脸蛋。三哥还说,仁妈走的那个下午,一阵秋风袭来,南岭坡上的红枫叶子,纷纷飘落,贴在仁妈鞋子触碰的山路上,显得十分的凄凉……读着那封迟来的信笺,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心呼喊着,思绪在痛楚的漩涡中乱窜。无论怎么呼唤,我的壮族妈妈仁妈——那位与水有关的壮家女人,也听不见了。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中,被寒霜逼红了的枫叶,在冷风的摧残下,叶茎与树枝陡然分离。叶片纷飞,飘落在枫林的泥土之上。我的水命仁妈,化为了一片飘零的红叶,在天空中翻覆纷飞之后,飘进了宿舍的窗子,落在我床头之上。我枕着那片若水的善叶,安然地睡着了。

春去春又回,花谢了会再盛开。可是人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多年以后,我的母亲也在一个枫叶飘飞的秋天,离开了人世。上一辈接连走了,三月三采枫叶的习俗,还在延伸着。每年枫树长出新叶的时节,我的壮族姐姐的美,总是忘不了她母亲我干妈的嘱托,总会带着一群外来的姐妹,走进我的家乡弄山,爬上南岭坡去摘采枫叶,以续前缘。今年的三月三又要到了,南岭坡上的枫树,又长出鲜嫩的绿叶。早晨,嫁到县城离我家不远的的美姐打来了电话,她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她准备带东南亚友人去南岭坡欣赏枫林,去拍三月三民族服饰艺术照片,问我是否能抽空一起前往。我正有要事脱不开身,没法与的美姐一同前往,感觉有些不自在呢。

家乡的公路早已开通了,它取代了仁妈布鞋摩擦的石板路。南岭坡的枫树林,已被列为自然保护区,仅供游人体验品赏,不能大量地摘采了。靠着“壮家五色饭”品牌起家的的美姐姐,把生意做到了东南亚和海外。其“南岭坡民族文化产业有限公司”,已经成为了县里一个龙头企业,带动了一系列产业的发展。中午时分,阳光铺洒着大地。此刻,载着国际友人的车子,应该到达弄山瑶寨了吧。我想,的美姐和她的朋友们,一定像春光里挥着翅膀的蝴蝶,相互追逐嬉戏,成双结对窜进星点迷离的枫林间,翩翩起舞,惬意极了。正想着,手机微信接收信息提示音叮咚响起。我打开一看,是的美姐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里,身穿瑶家盛装的的美姐,背着小竹篓,伸出萝卜白的玉指,摘采着生活的希望。遗传了仁妈丽质基因的姐姐,美如一朵绚丽的山花。她低着头,深情地凝视着前方的美景。我看见,的美姐的手臂轻轻地往后挥洒:一片绿色芬芳的枫叶,如流萤飞舞,飘进了壮瑶山乡五彩斑斓的三月世界,化成了一道永恒的记忆。铭记过去,以至未来!(瑶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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