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席慕蓉《一棵开花的树》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杜书瀛 2018-12-13 21:56:54

席慕蓉是居住在台湾的当代中国蒙古族画家、散文家,尤其是一位最温柔最深情的诗人,读她的诗,如沐春风,如饮甘泉,而且你的灵魂受到洗礼。她的许多诗,能够深深打入你的灵魂最底部,如一团酒酿在那里发酵,流注你全身,醉满你全身。如这首《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大家都说这首《一棵开花的树》是席慕蓉写得“最美丽”的诗之一。我说,不仅是席慕蓉的诗中,而且是中国现代诗中写得“最美丽”的诗之一,写得最好的情诗之一。我读到“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的时候,脊背冷飕飕,凄凉之情注满全身,禁不住为那颗“凋零的心”落泪。非常痛苦。遗憾?惋惜?同情?怨恨?说不出什么滋味……我好像被一颗软软的但是非常强劲的炮弹击中了,我的灵魂被打疼了,如同在战场上受伤了。好半天,我不能再读其他什么,必须停下来,让身体复原,让情绪平息。

读当今中国的许多许多诗,我很少被它们打疼。有的,像一阵细风吹过,不痛不痒;有的还夹杂点儿沙子,迷了眼睛,很不舒服;有的,像读天书,玄之又玄;有的,像吃了只苍蝇……

许多文章在解释这首诗的时候都引述席慕蓉自己讲述这首诗的创作过程:当时她在台湾新竹师范学院教书。五月份有一次坐火车经过苗栗的山间,火车不断从山洞间进出。当火车从一个很长的山洞出来以后,她无意间回头朝山洞后面的山地上张望,看到高高的山坡上有一棵油桐开满了白色的花。“那时候我差点叫起来,我想怎么有这样一棵树,这么慎重地把自己全部开满了花,看不到绿色的叶子,像华盖一样地站在山坡上。可是,我刚要仔细看的时候,火车一转弯,树就看不见了。”

她心想,正如海是蓝给自己看一样,花当然也是慎重地开给它自己的,但是,如果没有自己那一回头的机缘,树上的花儿是不是就会纷纷凋零?这促使她写下了《一棵开花的树》 。2007年12月22日她在福建参加“海峡诗会”时说“这是写给大自然的一首情诗” 。席慕蓉说,生命是不断地经过、经过、经过,她写的东西都是在生命现场里所得到的触动。尽管有些触动要等到一二十年后才恍然大悟。“这是写给大自然的一首情诗。我在生命现场遇见了一棵开花的树,我在替它发声。”至于有些人把作品解读成“女孩子站在那里等男孩子看她”的情诗,她表示“有点犹疑”。但她同时声明,诗人的解读只是其中的一种,因为读者的解释也有权威性。

这些解析文章所述,特别是席慕蓉自己的那些话,我相信是真切的。但是我仍然有自己的想法。

以老朽看,如果诗人没有这样的爱情经历和体验,怎么能写出这样真挚感人的诗?所以,顺序应该是这样:首先是作者有一段如此这般的爱情经历,他(她)真切地写自己的爱情经历和体验,然后,再在某个场合解释为“写给自然界的一首情诗”。如果作者自己说这完全是“写给自然界的一首情诗”,那你不要完全相信。他(她)如此说,或者是为了提高诗的普适性,或者是为了掩饰什么,或者不愿意“承认”什么。

诗(我说的是真正的诗、能够称得上诗的诗),都是诗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自己生命的外溢,是自己生命经历和体验的流露和写照;而且,真正的诗,是人生秘密的新发现、是这种秘密的第一次披露。席慕蓉说,“生命是不断地经过、经过、经过,我写的东西都是在生命现场里所得到的触动,尽管有些触动要等到一二十年后才恍然大悟” ,这“恍然大悟” ,就是对人生未知部分的发现,对人生秘密的首次披露。这种发现可能在瞬间,也可能经历了“一二十年” 。但是,不论怎样的境遇和契机,不论时间长短,都是他(她)的创造。诗人用他人未曾使用过的方式和语言,说出了他人未曾说出的感受和体验。她的那些情诗,凡是能够打动人的,皆如是。例如:“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莲/多希望/你能看见现在的我/风霜还不曾来侵蚀/秋雨还未滴落/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现在正是/最美丽的时刻/重门却已深锁/在芬芳的笑靥之后/谁人知我莲的心事/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莲的心事》);“含著泪/我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青春》)。

诗的创造总是经受生命某个时刻、某种情形的生命阵痛。席慕蓉自述她写的东西“都是在生命现场里所得到的触动” ;而这首《一棵开花的树》正说明从前某个时候(譬如“一二十年前”),她受到生命触动、爱情刺激,在后来(譬如“一二十年后” )得以爆发。她在火车经过苗栗的山间所看到的自然景象,看到的高高的山坡上一棵油桐开满了白色的花,不过是触动她一二十年前的经历和体验(可能就是一段爱情经历和体验)的触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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