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的天蓝,蓝得像乡村:纯洁得过于,不懂得贪婪;质朴得坦然,不知道掠夺;平和得顺畅,学不会心机;简单的快乐,有啥说啥,能做甚做甚。

九月里的树绿,绿得都到极限了,绿得实在是尽心尽力了,绿得实在是不能再绿了,绿得都露出尖尖的黄了,不是嫩黄,而是老黄,是微微散发着橘色的黄。真的,是那种绿得都不好意思的绿,有些愧疚的觉得心里实在对不起人的绿。绿似乎在说,却又说不出口。你们快来看我吧!我都美得再不能美了,再美就黄了,蔫了,枯了。你们再来得迟了,看得迟了,就分享不到我的美了。

所以,我喜欢九月里的天和树。它们大约就是乡村的气质,农民的气质。

我们要理解乡村和农民这些朴素的气质与热烈的情怀,因为九月是丰收的季节。

丰收的季节里,当然是喜事多。就是在这丰收的季节里,我来到了柳林县。柳林的红枣今年大丰收,9月23日至25日举办红枣文化节。

文化节当然是欢乐浓烈的,就像是乡村里的人们过大年似的,它是把平素日子里积攒起来的快乐在这一天宣泄,它是用平常日子里的朴素、节俭和美德堆出来的浓烈与大方。23日晚宏大的“首届红枣文化节”文艺晚会拉开了文化节的帷幕,展示出它宽阔而深广的活动场域和丰富多彩的活动内容。

从柳林县体育场到沿黄河公路枣区的八个观光分会场,到外都是红色的海洋,翠绿的河水和饱满的金黄。当然少不了挂满枝头的一团团红枣,它们直把树枝压弯了腰。走近枣树,看见一颗一颗的,红彤彤的,放着耀人的光泽。明朗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枝茂叶的缝隙,亮亮的,丽丽的,照在它们的身上,颗颗显得那么活泼而妩媚。采摘园里,穿着青色细白花素衫的摘枣女工们,一个个,正忙着收集地上掉落的红枣。一颗颗红枣儿,仿佛都在咧着笑脸,欢迎每一位游客嘉宾前来品尝。可是,这些游客嘉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或者不厚道,往往是时不时地踮起脚跟从树枝上摘下一颗红枣,放进嘴里,大声咀嚼着进行品尝,甘甜的滋味随着咯呲咯呲的声音溢于言表,从不顾及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红枣们的心情。它们的脸儿红到了脖根,一个个你躲我藏的,挤挤撞撞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羞怯与尴尬。

还是人的脸皮厚实,新时代的阳光和雨露亮丽了乡村人们心情,脸上似乎都充满了生动的表情和富裕的爽朗。在枣林对面宽阔的地里,他们搭起花花绿绿的台子,站在上面毫不羞涩的唱歌跳舞,高吼晋剧,细演道情,拨弦弹唱。在宽敞的枣园道边,她们花枝招展,画脸红唇,他们着蓝衫罩白巾,招摇过市,你手执红绸暗送秋波,我高举彩伞眉来眼去,你赛秧歌,我唱伞头,你咧嘴大笑,我花眉骚眼。还有那些写字画画的人们,更是自信十足,把古老乡村老先生坐在炕桌前日常研墨提笔写信和时头八节画画的素常功夫,都大大咧咧地放在枣园古朴自然的木门前显摆,一个个,身着唐装或文化衫,伏在长桌上龙飞凤舞,喜颜不掩,身穿旗袍的窈窕淑女不时拿起来展示,好或不好,围观的人们都拍手鼓掌,谁知道他们懂还是不懂。让那些躲在树枝上的红枣儿,挤在地上的红枣儿,远远地公式见,捂着脸儿,咧着嘴儿,独自一颗颗偷着笑,心里说,哎哟哟,真的是能笑煞个人!

在孟门镇,在石西乡;在前焉村,在枣洼村,在王家塔村,在沙坪则村;在三交古镇一条街,在高家沟乡农贸市场,处处都是这样的热闹场面。在人群中,来自省农科院的张志善研究员站在枣林里,对着采访他的记者说,木枣是柳林县最主要的红色枣品种,位列全国十大名枣,有“天然维生素丸”之美誉,个大核小,色鲜肉厚,质脆糖高,富含多种蛋白质和微量元素,其维C含量,比桃子、杏、梨、苹果、葡萄高70至100倍,更重要的是,木枣里面还有个特殊的东西,叫环磷酸腺苷,对防止癌细胞的增长和发展是非常有效的。站在旁边的我,听满头白发的老先生这么一说,从树枝上摘了几颗,边看边吃,觉得满嘴甜香。从喉咙里咽下后,一丝丝,一缕缕,脆生生的感觉,甜甜的味道,还在腹中的肠胃中游走,这才咀嚼出了些柳林枣儿的不一般。我从画满农民打枣、晒枣、薰枣的墙壁前走进一家农家小院里,挂满玉茭子和红辣椒的对面舞台上,道情戏刚刚进入尾声,一堆记者和游客就又赶下个场子去了。我看见一个一岁多的乡村小孩正用肉嘟嘟的小手,在装满红枣的篮子里摘枝上的绿叶。几个摄影记者眼更尖,纷纷蹲下身子,将镜头对准了乡村的未来。看着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宝宝,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下了课,我们见邻居虎生从兜里掏了一下,用虎口环着对我们说:“大枣”。真的是一颗大枣,红艳艳的,挺饱满,真让人嘴馋得直流口水。冬天里还有这样的大枣,我见过的都是那皱皱的小枣。然而他松开手,原来“大枣”是他把中指的第二节用红墨水染的,再一攥,真像!竟是他偷偷在老师办公室用红墨水染出来的。我大喜,没有红墨水,回到家里,偷偷把父亲过春节写对联用剩的红纸撕了个小角,蘸口口水,染红了除大拇指外四个指头的第二节,一攥拳头,再用另一手紧紧握住这只手,跑到正在做饭的母亲旁边,大叫,“我买了一把大枣!”母亲惊愕得睁大眼睛,“你哪里的钱买的?”我怕吓着母亲,忙把手松开。母亲见状,愣了一下,一把把我抱在怀里,笑了起来。我在母亲软暖的怀抱里,抬起脸,看见母亲年轻的脸上竟然笑出了泪花。那个时候,我们很少吃得起红枣。我第一次见那么多的大红枣,还是黑夜在村里的打麦场上看露天电影。芭蕾舞剧电影《白毛女》中,成排的漂亮村姑穿着短而肥的裤子,立起脚尖,飘逸而出,全甩着长辫子,每人端着一大筐红枣,舞蹈着,歌唱着,“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亲人尝一尝,一个枣儿一颗心,哎嗨嗨嗨哟嗬”。我惊得大叫,老怕她们舞蹈得把筐里的大红枣滚下了银幕。父亲拍了我一下,低声呵斥,“喊甚?那是假的!道具。”想到这里,我忙掏出手机,对准那小娃娃,嚓嚓两声,把他美好的童年深深地记在我的心里。

夜幕降临,抖气河两岸,智能灯光秀随着音乐“我和我的祖国”,红黄桔绿青蓝紫,进行着无限的变化。我和在柳林工作过十三年的文友梁大智先生,徜徉在南岸大街的人群里,这里是传统特色小吃品鉴区、特色农产品展示区和民间工艺展示区。这里有碗团、灌肠、芝麻饼、枣糕、粽子、软米粥、枣馍、羊杂割、粉汤和莜面旗子。这里有剪纸、木刻年画、皮影。这里有众多乡村农民合作社展示的农业特色产品,草帽大学的无公害农产品、绿洋攻坚种植专业合作社生产的蜜枣酒枣和枣夹核桃、金谷大蒜种植专业合作社生产的一挂一挂的大蒜,大多了,大丰富了,人山人海中,让我应接不暇。粱大智先生被人挤得顾不上举起长炮筒咯嚓咯嚓了,边走边和我聊。他说,柳林的红枣正常年景产3000万斤,红枣加工企业120多户,加工产量有1.2亿斤,有近百家红枣专业合作社带领枣农脱贫致富,有200多家红枣营销部遍及北京上海天津等30多个大中城市,有500多名红枣营销经纪人常年在外打拼,达滋公司的产品更是远销国外。晚上,我在柳林体育场和来自附近村里的乡亲们站着观看了县同心晋剧团演出的现代场《村官李步福》。其实,这个戏编创得并不是十分的好。但是,这些穿着普通的乡亲们看得津津有味。我问我身边的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打工者,这戏好吗?他说好啊!当官就得要像这样的哩,从县里当局长退休了,不去老板们的摊子里挣高薪,就是要回老家带领人们奔小康哩!我心想,也是,老百姓还管你艺术完美不完美,说你演的在不在他们的心坎上吧。只有广大的乡村有更多的像李步福这样的干部,乡村才有可能真正全面振兴。

11月下旬的一天清晨,我在北京开完一个有关文学批评的会,坐在出租车上往北京西站赶。我看见车窗外一股又一股的寒风吹得那些街道旁边树上的叶子纷纷落地,细小的枯黄的树叶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四处游荡,四处奔跑,有的飘零在路沿上面,有的被前面过来过去的汽车无情碾压。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些难过。我忽然想起了人在宇宙与世间的命运,想起了我那些故乡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想起了金秋季节里满地满树的红枣。那些红枣都卖了吗?没有卖了都被乡亲们用土窟薰得加工完了没有?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那些现代化的绿色加工设备呀?

“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亲人尝一尝。一个枣儿一颗心……”真的是“一颗枣儿一颗心”啊,我突然想念起了那些红枣!